劉曉璐的指尖在錄音筆冰冷的播放鍵上懸停,像一隻蓄勢待發的蝶。窗外,城市的霓虹燈不知疲倦地閃爍,將她的側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光影迷宮,每一道光線都像是真相與謊言的邊界。這支黑色的錄音筆,在過去驚心動魄的72小時裏,成了她最隱祕的戰友,也可能是催命符。它曾被她藏在內衣帶的貼身之處,感受着心跳的律動;也曾被塞進散發着餿味的垃圾桶夾層,與污穢爲伴;甚至在酒店消防栓的排水管裏,聽着水流嗚咽,等待重見天日的時刻。此刻,它安靜地躺在時代週報的記者證裏,金屬外殼上還殘留着她掌心的汗漬,那是恐懼、決心與不眠不休的證明。
劉記者,考慮清楚了嗎?高崇明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辦公室的紅木茶几光可鑑人,兩隻德牧犬的功勳獎章在射燈下泛着冷冽的光,像是在無聲地訴說着主人的崢嶸歲月。老局長親自煮的龍井在白瓷杯裏緩緩舒展,嫩綠的茶葉上下沉浮,茶香嫋嫋,試圖在這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的空氣裏,漾開一絲平和。然而,他推向她的那份國安部保密協議上,二字卻像兩枚燒紅的烙鐵,散發着灼人的溫度,幾乎要將桌面燙穿。
劉曉璐深吸一口氣,指尖猛地按下了播放鍵。
孫天煜那帶着金絲眼鏡的斯文笑聲,瞬間充滿了整間辦公室,那笑聲裏的虛僞與得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每個人的神經。每批軍火過境時,海關的王科長都會收到我畫廊送來的現代藝術品——你知道嗎?畢加索的版畫現在是最好的洗錢工具。磁性男聲裏夾雜着冰塊碰撞玻璃杯的脆響,悠閒而殘忍。劉曉璐的眼前瞬間浮現出那個令人窒息的畫面:她正像一隻壁虎般蜷縮在狹窄冰冷的通風管道里,汗水浸溼了後背的衣衫,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映出孫天煜在落地窗前擦拭手槍的側影,他象牙白的襯衫袖口上,那一抹刺目的猩紅,是她的同事老周的血。那一刻,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只有牙齒咬着下脣,纔沒讓自己因恐懼和憤怒而發出聲音。
這裏有17段錄音,34張照片,還有...劉曉璐將一個小巧的加密U盤推過茶几,金屬表面刻着的二字,被她連日來反覆摩挲,邊緣已有些發亮,孫天煜與東南亞毒梟交易的完整時間線,他在城西廢棄倉庫藏匿的導彈發射井圖紙,甚至包括他如何利用慈善基金會的名義,將鉅額資金洗白、轉移的每一個環節。她的聲音因疲憊而略帶沙啞,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突然,她按住了高崇明正要翻開筆記本的手,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掐進對方蒼老但堅實的皮膚,眼神銳利如鷹隼:但在這之前,我需要知道,林浩東的女兒,林曉月,她現在安全嗎?
老局長的瞳孔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微微收縮,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與讚許掠過眼底。三天前,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還在直播平臺上聲嘶力竭地哭喊着要揭露孫天煜的黑幕,稚嫩的臉龐寫滿了倔強與無助。此刻,她的手指上應該還纏着醫院的紗布——那是從孫天煜那固若金湯的別墅二樓縱身躍下時,被樓下的鐵絲網硬生生劃破的,深可見骨。他想起郝劍彙報時那既心疼又佩服的語氣,說這丫頭真是個烈性子,被綁架時居然還能用藏在髮髻裏的微型相機拍照,被注射鎮靜劑前的最後一刻,都不忘按下藏在衣領裏的錄音筆開關。那份勇氣,連許多經驗豐富的老特工都自愧不如。
小林的女兒已經安全轉學去了南方,有專人保護,用了新的身份。高崇明的聲音緩和了些許,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慰。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倒出三枚黃澄澄的子彈殼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排成一條直線,利劍特種部隊的紀念品,廖漢生隊長特意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你上次幫他們追蹤一個跨國犯罪集團的衛星信號時,比他們最先進的衛星定位系統還快了整整十分鐘,讓他們得以提前部署,一舉擒獲了主犯。他看着女孩原本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柔和了一些,眼眶卻突然毫無預兆地泛紅。他注意到她握着錄音筆的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顫抖,那裏面壓抑了太多的情緒——恐懼、悲傷、憤怒,或許還有一絲後怕。你知道嗎?我們國安部監視孫天煜整整三年,佈下天羅地網,都沒能拿到你這短短72小時收集到的證據。你一個人,頂得上我們一個行動小組。
劉曉璐猛地別過頭,避開了老局長探究而溫和的目光,望向窗外。巨大的LED顯示屏上正在播放着光怪陸離的娛樂新聞,某個明星的緋聞正炒得沸沸揚揚,與這間辦公室裏的肅殺氣氛格格不入。她的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回了三個月前。那時的她,還是個跑社會新聞的小記者,每天擠在人頭攢動的發佈會現場,舉着錄音筆追着明星的車跑,爲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八卦消息而欣喜若狂。她想起老周,那個總是笑眯眯地叫她、在她被刁難時默默替她解圍的老前輩,臨死前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塞給她的U盤,血沫從他嘴角湧出時,含糊不清卻異常堅定地說着發出去...一定要發出去...。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記者這兩個字的重量,遠不止是追逐熱點和挖掘新聞那麼簡單。
手機突然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是母親發來的微信:囡囡,媽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蓮藕排骨湯,放了你喜歡的枸杞和紅棗。工作別太拼,別總熬夜寫那些危險報道,媽在家等你回來喫飯。簡單的幾句話,卻像一股暖流,瞬間擊潰了劉曉璐所有的堅強僞裝。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這篇報道,不會發表了。她深吸一口氣,用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角,聲音帶着一絲哽咽後的沙啞,卻異常決絕。她猛地扯斷脖子上的記者證掛繩,那枚陪伴她多年、見證了她從青澀到成熟的記者證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的弧線,落在桌上。她將那個刻着的U盤毫不猶豫地塞進高崇明遞來的保密協議裏,彷彿那不是一份束縛,而是一個承諾。但我有個條件——
話音未落,整棟辦公樓突然響起尖銳刺耳的警報聲,紅色的警示燈在走廊裏瘋狂閃爍,將每個人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凌希玥那帶着急促呼吸、異常緊張的聲音通過內部廣播系統驟然炸開:緊急情況!各單位注意!檢測到高強度量子通訊干擾,疑似組織所爲!所有電子設備立即斷網!重複!所有電子設備立即斷網!
辦公室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剛剛稍有緩和的氣氛再次被推向冰點。一場新的危機,已然悄然而至。
茶几上的手機屏幕驟然扭曲,滋啦作響的雪花點瘋狂吞噬着最後的畫面。劉曉璐瞳孔驟縮,眼睜睜看着自己冒險偷拍的導彈圖紙在加密軟件的亂碼風暴中寸寸碎裂,化爲虛無。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冰冷的恐懼順着脊椎攀爬,但她沒有時間戰慄。
“砰——”辦公室大門被猛地撞開,木屑飛濺。郝劍鐵塔般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後是同樣面色凝重的廖漢生。而此刻,劉曉璐正做着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動作——她用臼齒死死咬住U盤末端的金屬鏈,銀鏈在她齒間繃得筆直,泛着冷光。下一秒,她脖頸猛一用力,“咔噠”一聲輕響,金屬鏈應聲而斷。在郝劍和廖漢生震驚的目光中,她沒有絲毫猶豫,喉結劇烈滾動,將那枚承載着驚天祕密、比指甲蓋稍大的黑色芯片硬生生吞入了喉嚨。
這個動作,狠戾、決絕,帶着一種玉石俱焚的潑辣,讓門口見慣生死的廖漢生都不禁瞳孔驟縮,愣住了。這位身經百戰、鐵石心腸的特種兵教官,第一次看見有人用如此原始、如此慘烈的方式來守護一份證據。那不是訓練有素的特工手段,而是一個記者,在絕境中用生命做賭注的最後抗爭。
“暗星在清網!”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凌希玥帶着喘息的聲音一同闖入。她抱着筆記本電腦,如一陣風般衝進來,纖長的指尖在鍵盤上翻飛如穿花蝴蝶,敲擊聲密集得像暴雨打在窗欞,“他們通過量子糾纏網絡鎖定了所有接觸過名單的設備!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她語速極快,目光掃過報廢的手機,最後,視線猛地定格在劉曉璐微微起伏的喉嚨上,臉色驟變,“糟了!那個U盤內置了生物識別和自毀系統,一旦離開活體接觸超過時限……必須在兩小時內取出來,否則……”後面的話她沒說,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甚麼——芯片自毀,或者更糟,它會在她體內……
劉曉璐感到喉嚨裏一陣異物感和輕微的刮擦痛,但她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眼神銳利如刀,打斷了凌希玥的話:“我知道該怎麼做。”她的聲音因喉嚨的不適而略顯沙啞,卻異常堅定。說着,她猛地扯開襯衫領口,露出白皙頸下精緻的鎖骨。在那片細膩的肌膚上,赫然印着一個暗紅色的疤痕,形狀醜陋,那是幾天前,孫天煜在審訊室裏,用灼熱的菸頭狠狠燙下的烙印,逼問她U盤的下落時留下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灼骨的疼痛,時刻提醒着她所承受的屈辱與敵人的殘暴。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枚屬於高崇明的功勳獎章,冰涼的金屬觸感瞬間傳來。她五指收緊,用盡全力將獎章狠狠按在自己的掌心!銳利的金屬棱角毫不留情地刺進皮肉,鮮血立刻湧了出來,染紅了她的指縫,也染紅了獎章中央莊嚴的警徽。劇烈的痛感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她混沌的意識上,讓她因恐懼和緊張而有些發飄的大腦瞬間清醒。“現在,帶我去見陳子序。”她一字一頓,目光掃過高崇明、郝劍、廖漢生,最後落在凌希玥身上,“我知道他有辦法,在不破壞芯片的情況下,把它取出來。”她的眼神裏沒有絲毫動搖,只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高崇明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看着女孩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頭,看着她掌心滲出的血珠如何一點點暈染開來,染紅了那枚象徵着榮譽與責任的警徽。那刺目的紅,像一簇火焰,瞬間點燃了他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個同樣倔強、同樣眼神裏燃燒着不屈火焰的女特工,在類似的絕境下,也曾做出過驚世駭俗的選擇。那眼神,何其相似。
他沉默着拉開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從中取出一枚銀色的徽章。徽章上,一隻展翅欲飛的鷹隼栩栩如生,銳利的眼神彷彿能穿透迷霧,在辦公室頂燈的照射下,鷹隼的翅膀彷彿真的擁有了振翅的力量。“國安部行動處,”高崇明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一直缺個會用相機的。”
當那枚沉甸甸、帶着餘溫和期許的徽章,被高崇明鄭重地別上劉曉璐沾滿血污的衣領時,老局長清晰地聽見她喉嚨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那不是軟弱的哭泣,而是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是委屈,是激動,是迷茫後的堅定。他抬起頭,卻看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簇在暗夜中被點燃的火焰,又像淬了火的星辰,閃爍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裏,有了比新聞理想更厚重的東西。
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將女孩挺直的背影拉得頎長。窗外的天色陰沉,室內的光線卻彷彿在她身上凝聚。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衣領上那枚嶄新的鷹隼徽章,冰涼的金屬觸感奇異地安撫了她躁動的心緒。她突然轉過身,對高崇明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笑容,洗去了之前的惶恐與脆弱,帶着一種如釋重負後的輕鬆,也帶着一種破繭成蝶的堅毅。
三天前,那個在直播鏡頭前,面對全國觀衆,哭着追問真相、討要公道的實習記者劉曉璐,似乎在這一刻,永遠地留在了過去。此刻站在這裏的,是一個眼神堅定、步伐沉穩,如特種兵般幹練的全新身影。郝劍遞來的防彈衣被她利落地接過,熟練地穿上,每一個動作都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氣。腰間,她常年不離身的錄音筆,此刻與郝劍順手塞給她的幾枚備用子彈殼碰撞,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聲響,像是在爲她即將踏上的征程伴奏。
“對了,局長。”劉曉璐走到電梯口,即將踏入未知的戰場時,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高崇明。她的指尖輕輕劃過冰冷的玻璃窗,那裏映出她穿着防彈衣、彆着新徽章的模糊倒影,那是一個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形象。“下次……下次給警犬頒獎,如果有的話,能讓我拍張照片嗎?”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甚至有了一絲少女般的憧憬,“我想給我媽看看。告訴她,她女兒現在所保護的,不只是新聞頭條裏的那幾個鉛字,不只是所謂的新聞真相了。”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高崇明站在原地,透過逐漸合攏的縫隙,看見劉曉璐正對着光滑的金屬門壁,仔細地整理着衣領,確保那枚鷹隼徽章端正地閃耀在胸前。頂燈的光芒傾瀉而下,警徽的輪廓在她清澈而堅定的眼底,投下了一對小小的、金色的羽翼,彷彿下一秒就要帶着她翱翔。
他知道,一隻雛鳥,在經歷了風雨的洗禮和生死的考驗後,終於掙脫了舊日的巢穴,展開了屬於她的、更爲堅實有力的翅膀。而她所追尋的真相,也早已超越了新聞的範疇,昇華爲一種更爲廣闊、更爲深沉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