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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請君入甕

  舒殿合走後,馮煥森臉上的笑容一斂,方纔還是溫吞吞的長輩模樣,轉眼間又變回了那個權掌天下的丞相。

  他負手走到空無一物的棋盤前,凝視着勾連縱橫的經緯線。

  念在過去那人對自己的恩情,他給了舒殿合一個置身之外的機會。

  若是她偏偏不肯離開,那接下來的事,就由不得她了。

  惦起一枚黑雲子,將其落在棋盤的中央,大袖一揮,利落幹練收到身後。

  這步棋叫作,請君入甕。

  微雲籠月,晚風襲來,太液池上的蓮葉隨之輕舞,檐下的風鈴叮噹作響。

  一溜小太監打宮殿的迴廊走過,肩上抬着盛滿熱水的浴桶,走進棲鸞殿中。

  銅胎掐絲琺琅爐中飄散出縷縷輕煙,角落几案上古雅的盆玩裏,倒掛着一株古梅,苔蘚斑駁,樹皮皴皺,未到開放時節,只有光禿禿的枝叉。暗黃色的帷幔從房頂降下,疑似皇帝老兒太過寵溺女兒,從九天瀑布中,截取一段來置於這殿中。

  從殿內的每個細節都可以看出這是屬於女子的寢宮,除了那牀幃上掛的那一柄不合時宜的寶劍。

  那柄劍的存在,是因爲寢宮的主人在小時候一次被噩夢嚇醒之後,不知道從哪裏尋來的劍,硬要抱在懷裏,才肯安心睡覺,後來又嫌礙事,於是就掛在了牀幃上。那時候皇后剛病逝不久,所有人都縱着她,沒有人出言阻止,就一直掛到了現在。

  梳妝檯上光滑的銅鏡中映照着一張稚嫩少年的臉,解開籠着秀髮的網巾,似綢緞般的柔軟青絲順勢而下。

  再看銅鏡裏,稚嫩的少年眨眼間變爲了一個明眸皓齒頰帶酒窩的青春少女。

  正在爲宣城理順頭髮的棉兒,聽到身後的腳步,扭頭看了一眼道:“公主,水來了。”

  宣城不急於一時,道:“先放那吧。”

  “今日父皇有遣人來問過嗎?”

  “沒有。”

  得到棉兒否定的回答之後,宣城鬆了一口氣。

  “公主,今日不是去了長公主府上嗎?”棉兒關心的問:“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宣城挑了挑如黛的眉尾:“難道本宮就不能再去逛逛別的地方嗎?”

  棉兒啞言,怯懦懦的說:“是奴婢多嘴了。”

  殿中又安靜了一會,棉兒糾結再三,終於鼓足了勇氣道:“公主你下回出宮還是帶棉兒一起去吧。不然你這樣三番五次的一個人出宮,棉兒不放心。”

  “你要是跟本宮一起出宮了,那誰替本宮攔住父皇派來的人?”宣城拿起放在一旁的首飾盒,扒拉着裏面的各種金銀飾品,沒有一隻是能入她眼的。

  棉兒一想確有道理,但是她仍舊不願放下護公主安全的念頭,道:“如果你不願帶棉兒也行,那你就帶個侍衛一同…”

  宣城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道:“哎呀,你在害怕甚麼呢?本宮可厲害着呢,一般宵小鼠輩近不得本宮的身。”每次她出宮回來,不管是棉兒,還是楚嬤嬤總喜歡在她耳邊嘮叨這些話,她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

  “奴婢知道公主厲害,可是萬一呢?”棉兒光是想象着公主要是萬一遇到敵不過的人會出甚麼事,就不寒而慄。

  “沒有萬一,你巴不得本宮出事?”宣城將首飾盒扔回了原位。

  她的那些簪子,不是金銀的就是翡翠瑪瑙的,盡一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俗不可耐,只適合束之高閣,她從來沒有佩戴過。

  “奴婢不敢。”

  宣城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換下來,伸手進懷裏,掏出了那枝舒殿合送的簪子,遞給身後棉兒道:“你給本宮挽一個簡單的髮髻,然後插上這枝簪子看看。”

  棉兒接過那枝簪子後,眼睛一亮,由衷的讚歎道:“這隻簪子真好看,是公主出宮買的嗎?”

  宣城稍遲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棉兒先將簪子放到一邊,然後駕輕就熟的挽起宣城的青絲,最後將簪子斜插在高聳的髮髻上。

  棉兒收手之後,仔細打量着鏡中人的模樣,笑臉盈盈,不惜美言道:“這枝簪子很適合公主呢。”

  “若是公主再換上裙子,一定更加好看!”

  宣城與鏡子裏的自己對視着,抿嘴壓抑着愉悅的心情,但笑容還是從她的脣角盪漾開。

  雖然粗心大意,但是當她在街上第一眼看到舒殿合時,就注意到他腰上佩戴的玉鎖了,看來對方也與自己相同在意對方贈送的物品。還有舒殿合稱她爲自己的救星的話語,她便以爲在舒殿閤眼中,自己是與衆不同的。

  她臉頰滾燙,雙手托腮端詳着鏡中那個女子,從上往下,一一認真的瞧過去。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若要從外表上來看,她自覺得自己長的還算可以,但一旦要和那個人比較起來,卻立馬相形見拙,判若雲泥,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正因此,宣城捫心自問,自己除了身份尊貴以外,好像和尋常女子也沒有甚麼區別,甚至長的也沒有比舒殿合一個男子容顏好。而且那些男子,好像都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自己和溫柔賢淑又一點關係都沒有…心底沒由來的生出自慚形穢的滋味來。

  她越想越煩,問道:“棉兒,你說本宮好看嗎?”

  公主莫名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毫無準備的棉兒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立馬答道:“公主當然好看!”

  宣城不自信地問:“真的嗎?”

  棉兒一字一頓,不似奉承的說:“公主是奴婢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瞧瞧那鏡子裏的人。

  不施自黛的眉毛,時時如蓄着秋水的杏眼,小巧精緻的鼻子,薄脣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剛剛正好,再加上只要微微一笑,就顯露出來的醉人酒窩,襯以粉雕玉砌的膚色。在棉兒心裏,公主可稱的上是天姿國色。

  宣城猶不相信,道:“那是因爲你沒有出過宮,宮外可有好多漂亮的女孩子…”

  “奴婢雖然沒有出過宮,但是奴婢跟隨公主見過不少後宮的妃子呢,那些妃子難道不好看嗎?奴婢覺得公主比那些妃子要好看的上百倍。”

  棉兒耿直的回答,讓宣城一掃心底的不自信,低眸淺笑,面上又飛起了紅霞。

  棉兒可從未見過公主這般羞澀的模樣,暗自驚訝,聯想到她前段時間問自己的話,不得不浮想聯翩,問:“公主你是不是喜歡上甚麼人了?”

  宣城止了笑容,出奇的沒有反駁:“爲甚麼要這麼問?”

  “因爲楚嬤嬤說過,一個女子只有在喜歡上人的時候,纔會開始懷疑自己的容貌,而且公主以前從來沒有問過這話。”棉兒表情凝重,似乎這是非常了不得的事。

  宣城啼笑皆非,沒有想到動不動就將女德掛在嘴上的楚嬤嬤,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嘆了一口氣,半真半假的說:“倘若真是有了,父皇就不會憂心本宮嫁不出去了。”

  不想讓棉兒探知到自己的心思,又用三兩句閒話,把棉兒的注意力轉移開去。

  半夜裏,天邊突然炸開一道驚雷,閃電如天神蓄力擲下的長矛,撕開濃厚的黑夜,爾後不久大雨傾盆而下,瀝瀝在街道上形成川流。

  這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雷鳴,不知驚跑了誰的夢魘。

  有人充耳不聞,沉睡如故,有人卻輾轉反側,整宿未眠,形單影隻的身影在這深邃的京都夜雨中,尤顯孤獨。

  京都的雷雨季到來了。

  這場雨一直連綿到了後半夜才停下來。

  第二天一早,京都的百姓起牀開門時,發現昨夜的暴雨將青石板鋪就的路面,沖刷乾乾淨淨,連一點泥巴都沒有。

  卷邊的樹葉滴滴往下墜着殘留的雨水,隨着太陽昇起,一夜不見人蹤的京都,再次喧囂了起來。

  幾日之後,出門前特意換了一身衣服的舒殿合,又來造訪丞相府。

  她刻意將自己打扮的清清爽爽。以掩蓋自己幾日來寢食難安,把馮煥森對她說的話反覆思索的倦色,還特意攜上了拜禮。

  迎她的長史,還是那般客氣,接待她的還是昨天那個書房。

  也算她好運,正好碰上馮煥森休沐在家中。今日他穿的不再是那一身官袍,而是尋常的家居服。

  馮煥森坐在上首,冷眼瞧着跪在面前的人,問:“你今日又來尋老夫做甚麼?”

  “昨幾日殿合疏忽大意,遺漏了一重要的事,故今日不得已再來叨擾丞相,請丞相恕罪。”

  馮煥森眉毛一抬,心思莫測:“甚麼事?”

  “殿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葬在了何處。”舒殿合說:“殿合欲往祭拜。”

  馮煥森冷哼了一聲,不怒自威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知道自己現在是甚麼身份嗎?”

  “殿合自然知道。”舒殿合擲地有聲的說:“但明知自己身世,過父母墳前而不拜,罔顧人倫的事,殿合做不到。”

  馮煥森面色沉沉,沉默不語。

  舒殿合在馮煥森的威壓下,咬緊牙關絲毫不減其堅持。

  書房內的氣氛驟然降到了冰點,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舒殿合暗暗在心中做下最差不過被趕出丞相府的打算。

  作者有話要說:宣城一位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喜歡人,甚至於強取豪奪,卻偏偏走上了苦逼暗戀道路的公主,十分接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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