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三·夜曲

　　直通火車站的商場走道里放了架鋼琴，艾比坐上去彈了兩下，聽了幾秒鐘，她很快就意識到它已經許久沒有調音了。

　　這樣老舊的鋼琴，就算是一流鋼琴家來演奏這樣的鋼琴，樂聲也無法達到完美。

　　艾比看了看手錶。你所乘坐的那班車由於天氣原因晚點了，距離你預計抵達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時間充足。她一邊摘手錶，一邊踩上踏板，在人來人往的喧囂聲中，擅自彈起黑白琴鍵，與這臺上了年紀的施坦威對話。

　　她理應貝多芬彈奏氣勢恢宏的《命運交響曲》，這是最符合這個紛亂嘈雜現場的樂曲。但是艾比不喜歡循規蹈矩，她就是喜歡我行我素——於是原本可以演奏的非常激昂的《小夜曲》從她指尖傾瀉而出時變得非常溫柔，似柔和的月色從琴鍵上墜落，然後在大理石地板上流淌。

　　行李箱滾輪發出的骨碌碌聲與不遠處傳來的列車的轟鳴聲似乎隨時可以將這樣溫和的音樂所蓋過去，但也有人聽到了，併爲此駐足。

　　“是莫扎特！”有人說道。

　　最近一直在忙着創作商業用曲，心中浮躁，好久沒有靜下心來演奏了，感謝這些願意聆聽她演奏陌生人，艾比這樣想着。她在心底假想她是流浪在街邊的藝術家，只將琴聲奏給知音，那麼，身爲她有緣人的你，現在抵達何處，又在看怎樣的風景呢？

　　纏綿優美的旋律將鋼琴所在的這小小領域畫了一個圈，仿若這裏不是直通旅途的走廊，而是城堡後花園裏紫藤架下的一角。

　　艾比輕盈地演奏着，心情也跟着雀躍起來，她感覺她彷彿可以觸摸到鏡面了，只要打破它，她就可以突破眼前的困境。近在眼前了，距離把那首因爲毫無靈感而中斷許久的曲子重新撿起來，再次進行創作，只差最後一步了。

　　聽到了嗎？聽到了吧，她的——

　　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拍，艾比回過神來，她抬起頭，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望着眼前的你，她一時有些驚訝，甚麼……是她沉迷於音樂，忘記了時間嗎？

　　“列車提前到了。”你對她笑了笑，摘下圍巾纏到行李箱的拉桿上，指了指鋼琴凳的另一端。

　　艾比回過神來，手指一滑，一串音符隨之改變聲調。她挪到旁邊，而你也順勢坐下，與她再度四手聯彈。好在你們之前一起演奏過許多次，所以配合的默契仍在。

　　琴曲演奏的方向隨之發生了轉變，原本是經過改變的柔和版，在你加入之後，艾比立即讓這首古典樂原本的高昂回歸，及時調整了節奏，你們甚至都沒有溝通——於是輕快的旋律響起，人們被曲調中所洋溢着的歡快所感染，紛紛鼓掌。

　　“太棒了。”有位外國友人對你們豎起大拇指，結束拍攝的他看起來也有些意猶未盡，“你們是好朋友嗎？”他問。

　　當然是，只不過——艾比猶豫了一瞬，你已經點頭了，隨後笑着用英語和對方聊了起來。

　　艾比雖然不再是當年那個不擅長英語的一年級學生了，但人的英文水平會隨着高中畢業以及大學年級的增長不斷下滑，所以她聽了幾句就開始發懵，磕磕絆絆的，只依稀聽到了“serenade（小夜曲）”這個單詞。

　　“感覺都有點生疏了。”應對完外國友人之後，你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拉着艾比的袖子就要跑，完全不顧其他想要跟你們聊天的人，這副模樣讓艾比有些困惑，“怎麼啦，這麼着急？”

　　“剛纔不小心彈錯了兩個地方——”你一邊跑一邊小聲地說道，“再不走要是被錄視頻的人發現了就不好了！”

　　噗……你彈錯了嗎？她太專注了都沒留意到，而且你對自己的要求也太完美了，你都沒看琴譜誒，怕是聽到她的琴聲纔開始回憶的吧。

　　“沒有啦，其實前幾天剛看過譜子。”你隨口解釋道，艾比正想問是怎麼回事，你已經岔開了話題，“總之謝謝艾比老師的肯定~對了，新曲怎麼樣了？”

　　最近你都沒聽到艾比跟你抱怨作曲的事情，想必進行的十分順利吧。

　　提到這個，艾比苦惱地表示，她那是靈感枯竭到都不知道該怎麼抱怨了，朋友都不在身邊的生活真的很無聊，特別是你去出差的日子——要是能找點刺激的事情做就好了。

　　“噹噹~”你從揹包裏取出了一支單獨包裝的花給她，“surprise！”

　　是一支粉色的玫瑰花，還沒有完全盛放。

　　“好好看。”艾比驚訝地說道，確實是驚喜——但她已經開始後悔了！

　　怎麼每次在這種事情上她總沒有你做得好呢？明明過來接朋友的人才應該準備花束吧，結果反倒是她兩手空空，救命，她做得好差勁，無論是朋友還是……

　　“我們去喫飯！”她跺了跺腳，伸手拉你，“這頓姐請你。”

　　片刻之後，坐在自助烤肉店裏，艾比託着臉看着幫她去拿飲料的你，然後她忿忿地抓了一把頭髮。糟糕，怎麼又是不自覺地被你照顧了，像是她跟着你出來蹭喫蹭喝的小女孩一樣，她纔不要做這樣的人。

　　是，你們是朋友，從高中時期就是了。早在那時候她給你演奏過《alwayswithme》這樣的曲子，表達過她想要跟你一直走下去的想法，而且被朋友照顧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會動搖你們友情的念頭，卻在某刻之後存在於心底，一直在蠢蠢欲動。

　　她可以牽你的手，但似乎又不想只是牽你的手。

　　因爲這樣的關係並不是獨一無二的。

　　“回魂咯。”你拿着飲料回來，在她面前揮了揮手，“怎麼回事，今天總是走神……在想誰呢？”

　　“在想我們要不要去玩蹦極或者跳傘，我一個人玩肯定會害怕，要是有你陪着，我肯定就不怕了。”艾比脫口而出道，“也許這樣我就能找到新靈感了。”

　　她很想去跟你解鎖一些獨特的體驗。

　　你聞言怔了怔，沉吟道：“雙人的那種嗎？”

　　“嗯嗯！”艾比脫口而出，“我一個人玩肯定會害怕，要是有你陪着，我肯定就不怕了。”見你似乎有些猶豫，她的心也不知不覺跟着提了起來。

　　果然這樣的要求還是太親密、太任性了嗎？好苦惱、好苦惱，如果你連這一步都接受不了，那她只能把其他更越界的想法壓在心底了，萬一你們連朋友都做不成，那就大事不妙了。

　　你回答她：“跳傘的話，艾比的體重不夠吧。”

　　艾比：？

　　誒、誒？你居然是在想這種問題——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願意跟她一起去玩咯？

　　“那就試試雙人蹦極？”艾比小心地提議道。

　　“唔，等忙完這段時間吧。”你猶豫了下，望着艾比那雙亮晶晶的、充滿期待的眼睛，還是點了點頭，“最近手裏有個設計……”

　　好耶，太棒啦！艾比的心情歡欣起來。

　　是甚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呢？

　　說到底，好像同性好友之間的友情與愛情界限實在模糊，很多事情朋友的身份也能做到，沒必要非要選擇超越友情的好感，選擇一條禁忌又難走的道路。

　　艾比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分辨這種界限。從前在凱莉家因爲party而住宿的時候，她隱約察覺到你與安莉潔、凱莉都不一樣，你會是她最好的、最特別的朋友。後來同窗三年的生活結束，你們升入了天南海北的兩所大學，她固然因爲分別而有些不捨，但這個時候還是模糊朦朧的。

　　如同她與你之間的默契一樣，誰都未曾點明，誰的心底都未曾明確。

　　沒關係，距離不是問題，還可以繼續聊天，而且這樣去找對方玩的時候就可以變成旅遊了，艾比樂觀地告訴自己。

　　結果這樣的心態很快就變成了煩悶，因爲她看到你拍的vlog裏有個看起來很不錯的男生總是有意無意地看向你，很明顯是喜歡你。

　　雖然知道這是必然會出現的事情，而你看起來也沒有喜歡那個男生的意思，就算談戀愛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但是——可惡，就算她也有不少朋友，可你是最特別的呀，她不想你因爲戀愛或者找到新朋友而跟她的關係逐漸疏遠。

　　即使你可以處理妥當，可你勢必要將一部分時間和精力分給那些陌生人——然後艾比回憶了一下，發現了一個一直以來她都在逃避的、無比嚴肅的問題。M.βΙqＵξú.ЙεＴ

　　你身邊真的有很多優秀的人！

　　高中時期同班的卡米爾、嘉德羅斯自不用說，學長之中格瑞、雷獅、安迷修也都非常出衆，和你有交集的優質男生比比皆是；而你身邊的女孩子們，凱莉和安莉潔也各有各有所長……雖說艾比一直以來都非常自信，但放在這羣傢伙面前，少女突然驚覺，她真的有點不夠看！

　　完了，無論怎麼樣，她都是要被擱置的人啊。

　　不行不行，她必須得找人誇誇她！

　　其實這個思路也很好笑，正常人可能都會想着提升一下自己，讓自己在你面前更具競爭力，但艾比深知一時半會她沒辦法追及那些人，所以她必須先把心態搞好。

　　“埃米，限你十秒鐘內說出我五個優點！”

　　這種時候，當然要把電話撥給自己的雙胞胎弟弟啦。

　　然而手機那端卻傳來了你的聲音：“艾比？”

　　艾比震驚地看向屏幕，她爲了方便撥號，把你和埃米都通過編輯備註的方式放在了通訊錄最上方，沒想到此刻居然撥錯了號碼。

　　就算你們關係很好，但這種非常自戀的話……算了，把她埋了吧。

　　沒想到你竟然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現在能力方面肯定艾比在音樂上頗有才華，又說她可愛、善良、真誠、勇敢、有責任心——艾比伸出手指數了數，發現已經超過了五個。

　　“這就超過了？”你說道，“優點這種事情最好還是不要設限吧。”

　　“……你誇別人的時候，也是這樣嗎？”少女悶聲說道。

　　“誒？”你有些詫異，“可是爲甚麼要誇別人呢？”

　　好自然的反問。也是，別人肯定不會像她幼稚又粗心，求誇獎求到本人面前了，艾比自嘲地想，但你面對這樣的要求肯定都會耐心回答。

　　掛斷電話之後，艾比躺在牀上，手機撂到一邊。不知道走了多久的神，居然有外賣員給她打電話。沒有買東西的艾比困惑地離開宿舍去取餐，發現居然是你給她買的東西。

　　沒有甚麼煩惱是一杯奶茶無法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再加一個小蛋糕。

　　「是誰惹我們的艾比小公主不高興了？」

　　「不是甚麼大事。」艾比回覆你，她想了想，又回覆你，「我去找你玩吧？」

　　算了，如果中學時期的事情只是她自作多情，你如果能夠找到真正對你好的人，那也無妨，只是她要考察一下。抱着這樣的想法，艾比找了個雙休日，週五晚上就坐飛機抵達了你所在的城市。

　　你跟導員告了假，陪艾比出來住酒店，在去酒店的路上，艾比狀若無意地問道：“上次跟你一起拍vlog的那個男生是誰啊？”

　　“嗯？哦，是社團的學長。”你回答她。

　　連名字都不提……聽起來不太熟，所以沒有對她提的必要？又或者是你們的關係已經開始疏遠了，你不想跟她聊自己的事？

　　艾比胡思亂想着，追問你：“那他怎麼樣？”

　　“不怎麼樣。”你皺了皺眉，“他這個人很花心……你不會覺得他很不錯吧，藝術學院裏的優質男生肯定比他好很多。”

　　……咦，你這是誤以爲她對那個男生感興趣嗎？

　　“這樣啊，我也覺得他一看就不是甚麼好人。”艾比立刻同仇敵愾地說道，在心底微微鬆了口氣。她以爲這是因爲太好了，暫時不會失去你。

　　可是，總覺得好像還有別的她暫時不清楚的原因。

　　“抱歉啊同學，網站出現了一些問題，雙牀房實際上已經訂滿了，只有大牀房了。”前臺的工作人員說道，“您看你們是兩個女孩子，要不就住大牀房吧。”

　　“……”

　　莫名其妙的，艾比突然感覺有點心虛。

　　這是酒店的問題！

　　“怎麼辦？”爲了撇開責任，她偏過頭問你，“要換一家嗎？”

　　“就這家吧。”你說道，因爲時間已經很晚了，而且這處酒店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位置特別好。

　　……相當坦蕩啊。

　　聊了一會新學期的經歷，你很快就睡着了。艾比輾轉反側了一會，忽然想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跟你睡同一張牀，雖然早在一年級時她就因爲天氣原因去你家借宿過，可那時候你們是睡在不同的房間的，和現在不太一樣。

　　但畢竟只是兩個女孩子，也沒甚麼問題……這麼想着，倦意襲來，她慢慢地睡着了。

　　艾比驚醒的時候，發現現在是凌晨兩點鐘，距離天亮很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做了個噩夢，夢見了那年元旦晚會的事情——這件事給她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太可怕了，以至於她現在想起來都只覺得有些心悸。

　　你只不過是在表演結束後去了一趟衛生間，卻再也沒有回來，而她趕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了凱莉倒在地上，頭上都是血。那可是凱莉啊，如果凱莉都是這個樣子，那你的處境只怕更加糟糕——少女感到後悔，如果她早一點發覺，如果……

　　好像也沒有甚麼用，她沮喪地想。

　　雖然你最後被大家救了回來，但這件事情卻沒有在艾比的心中就此結束，所以她剛纔纔會夢到那時的場景。艾比坐起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她感覺嗓子有些發乾，想要去倒杯水喝。

　　於是艾比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牀頭的小夜燈。

　　正是因爲按開了燈，艾比這才發覺，在睡夢中，你不知不覺換了個姿勢，面容正對着她的方向。似乎在夢中感知到了燈光，你微微皺了皺眉，嚇得艾比差點把燈直接關上，好在你沒有醒過來，這讓她稍稍安心。

　　就算你們睡前燒了熱水，等到了這個時間，熱水也只會早已冷卻下來。秋天的夜有些涼，艾比不太想直接喝冷水，這時候她就不得不感嘆你的心思細膩了——起初她還詫異於你怎麼在這個季節就拿出了保溫杯，沒想到你是猜到了這種情況，特意在睡前存了一杯熱水，留着深夜拿來兌溫水喝。

　　溫熱的水滋潤了乾澀的喉嚨，艾比深吸了一口氣，不安的心情已經褪去了。她回到牀邊，剛想坐上牀，然而目光在觸及你的臉頰時，她忽然停下了這個動作。

　　唔，一直以來都是她在你面前睡着，好像很少見到你這副模樣呢。

　　這麼想着，少女蹲了下來，胳膊放在牀沿上，託着臉看你。

　　做出這樣的動作後，艾比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感覺她這副模樣很像是寵物視頻裏眼巴巴地看着主人，充滿依戀之情的小貓或者小狗。她不免笑了一聲，然後又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居然鬆懈了！可不能因爲你沒被燈光驚醒，反而被她笑醒了。

　　小夜燈米黃色的燈光很柔和，凝望着你安靜的睡顏，回想起噩夢裏糟糕的結局，艾比一時間有些出神。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指，指腹與你臉頰的距離近在咫尺。

　　是可以觸摸到的，真實的、完好的、會繼續陪伴着她的你。

　　不是沒有過朋友之間親密的動作，但這樣在你睡着之後而做出的生怕被人瞧見的小動作，是完全不一樣的。

　　艾比收回手指，她垂下眼睫，心想，這是吊橋效應吧。

　　因爲提心吊膽，所以在生理反應上會有“心動”地錯覺——然而，你真的可以陪伴着她嗎？如同當初演奏的曲子一樣，一直、一直，只陪伴她？

　　alwayswithyou.

　　alwayswithme.

　　艾比摸了摸心口，聽着加速的心跳聲，忽然之間意識到，就在剛剛，她打破了一面鏡子。

　　即使此刻有些吊橋效應的加成，但接下來在她腦海裏出現的許多年頭，則是幾年來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的徘徊，而非臨時起意，更非一見鍾情。

　　她也是小貓或者小狗嗎？

　　你醒來的時候，發現艾比居然已經起牀了，真是罕見。舟車勞頓，你准以爲她會睡個懶覺呢，沒想到她居然坐在陽臺上眺望遠處的海。

　　“早安。”你掀開紗簾，同她說話。

　　“早。”艾比回答你，聲音有些睏倦，把你嚇了一跳，“怎麼了這是？”

　　“我失眠啦。”艾比打了個哈欠，她握着一罐空了的咖啡，指了指手邊散落的紙張，“但是寫出了一首感覺很不錯的曲子，不過在那之前——”

　　“我們先來看日出吧。”

　　她就是從此夜開始作曲的，只因你是她靈感的繆斯。

　　雖然因爲通宵和空腹喝咖啡被你訓了一頓，但在那一整個你在房間裏安睡，而她清醒着吹海風的夜晚，艾比想了許多事。

　　她有想過，還是乾脆按照原本的人生規劃前進吧。

　　因爲她一直在心底希望自己是個小公主，嚮往着未來可以有一位騎士披荊斬棘地走到她身邊，過來保護她。所以像以前設想的那樣，讀書、工作，找一個男朋友，選擇世俗所認可的方向，可以輕而易舉地收穫人們的祝福，可以少面對許多困難——

　　可是在遇到你之前，她其實沒有清晰的人生計劃。

　　如果不是你當初幫她補課，面對近在眼前的考試，她大約覺得掛科就掛科吧，反正就是學不好嘛；考不上音樂相關的專業也完全沒有問題，反正藝術就是到處奔波花錢，最後還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的存在，不如學個實用的東西。

　　但是那樣她眼前的路只是窄窄的一條，也不會感到快樂。在遇到你之後，她面前的道路變得無比寬廣，她開始懂得人不能只着眼於當下，要去考慮未來。

　　俗話說年少時不要遇見太驚豔的人，以前讀小說看到這句話，艾比對此不以爲然。學生時代大家都呆呆笨笨的，怎麼可能會有符合這種描述的人啊？

　　只是見到你，認識你，在與你這樣的人相處之後，她的確很難在對別人產生類似的想法了。這一點她已經親自實踐過了，與其他人相比，你無可替代，無論是異性還是同性。

　　世界上會覺得她好，並對她好的人有很多，但會在大雨時擔心她無法回家，會給她做甜點，會給她補課，會切切實實地爲她着想，能夠讓她覺得幸福可以具象化，可以被她所觸摸到的人——除了有血緣關係的埃米，就只有你。

　　然而艾比知道，她不是從小就很自我中心、對萬事萬物毫不在意的凱莉，她沒有那種所向披靡的能力；她也不是有神明傍身的安莉潔，再不合理的事情都能依託神諭找到合理的解釋。

　　中學好感朦朧時，她以爲默契可以讓兩個人一直走下去。但她現在意識到了，這不是一段輕飄飄地說一句“我喜歡你”就可以突破界限的關係，不是平時輕浮地說着“親愛的”“寶貝”之類的甜言蜜語，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達成happyending的故事。

　　愛是有重量的，不是可以隨便鬧着玩的。

　　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女孩了，她要爲她，更爲你，去考慮許多方面。

　　“你看這個歐式的露臺，像不像朱麗葉在深夜與羅密歐互訴心意的地方？”離開這座城市之前，艾比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問你。或許因爲她是雙魚座，總會有這種聽起來很突然的浪漫的想法，若是其他人聽了，準會覺得她很奇怪。

　　但你很熟練地接過了她的話：“現在可沒有月色，若是想同朱麗葉講話，羅密歐準要換個東西起誓。”

　　艾比想，比起擁有騎士，她更希望自己能夠成爲騎士。不是說她非要成爲男生，去做男生要做的事情，只是她想要去守護你，讓她無論在甚麼身份立場上都能更合格一點，僅此而已。

　　在她的家庭方面，艾比倒是不太擔心，畢竟亂七八糟的親戚也管不着她，由於父母早逝，她只跟埃米相依爲命，埃米會尊重她的決定。可是你的家人呢，他們會同意嗎？即使家人會同意，你又會怎麼想呢？

　　是，感情是沒必要一定要訴諸於衆，可你本來是可以享受這樣被所有人都祝福的待遇，終究是她的自私會影響到你，會剝奪你的一些原本可以理所當然去擁有的權利。

　　……莫名其妙想了那麼多，艾比又覺得她庸人自擾。

　　簡直是沒影的事，她現在連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根本都無法確定。

　　說不定她以前所以爲的默契都是會錯了意，你會對於“我把你當朋友，你居然想跟我談戀愛”這種事情非常厭惡。

　　所以這就是艾比很喜歡小夜曲這種音樂體裁的原因，無論是莫扎特還是舒伯特。

　　因爲這可是用於向心愛的人直接表達心意的歌曲，它起源於歐洲中世紀的騎士文學——勇氣啊勇氣，她缺少的何止是勇氣，她是缺少底氣。

　　她是先一步陷落的人。

　　新曲有了些許靈感，但還是進展的不太順利。果然還是要去蹦極，艾比這麼想着，詢問你甚麼時候可以忙完，期間凱莉恰好有事找她，兩個人閒聊了幾句——大約是出於幼稚的炫耀心態，艾比告訴凱莉，她要和你去玩雙人蹦極。

　　“蹦極？！”凱莉的聲音直接提高了兩個音調，是少見的場景，她驚訝於你居然同意了這件事，因爲在她的印象裏，你稍微有點恐高。

　　“真的嗎？”艾比震驚道。

　　“真的，我騙你幹甚麼。”凱莉說道，雖然你沒有對她直說過這件事，但是她通過觀察留意到了，因爲你們當初在天台上一起練習過舞蹈。所以當初一起去遊樂園那次，她沒有強行拉着你一起玩高空項目，最後和安莉潔一起玩了碰碰車。

　　艾比這麼一想，還真是這樣，安莉潔也沒有提議你玩高空項目，也許她早就通過占卜知道了這件事。合着只有她甚麼都不知道呀？

　　“艾比，你不是也有點恐高嗎？”凱莉疑惑道，她記得那時候艾比和你都不怎麼想玩過山車。

　　是這樣，但是那可是蹦極誒，爲了靈感，爲了試探你的想法——

　　“對不起！”艾比雙手合十，站在你面前道歉，“我不知道你恐高，你要是不想去早該告訴我的，這種事情請千萬不要遷就我！”

　　你當初明明都在猶豫了，是她太自私了，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裏毫無察覺。

　　啊……其實你只是想，也許能克服恐高呢，但現在的精神狀態和身體情況確實不適合去嘗試蹦迪這種事情。

　　“你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呢。”你請她坐下，艾比留意到你住的地方到處都是設計稿，亂糟糟的，看起來也沒甚麼精神，怕不是因爲最近忙於工作都沒怎麼好好休息。

　　一想到這樣的你還要陪她去踐行那麼任性的事情，她心中的愧疚不免更多一層。

　　“不要給我倒茶或者找零食，好好休息吧！”艾比趕忙制止了你。

　　可惡，要不是她不擅長做飯，她現在就應該給你做頓大餐。

　　“那拜託你去冰箱自己拿點東西吧。”你睏倦地說道。

　　好吧——艾比點了點頭，走到冰箱面前準備找點甚麼。但一打開冰箱她就怔住了，因爲裏面放着的不是各種蔬菜水果與零食，而是滿滿當當的玫瑰花。

　　香檳色、粉色、紅色、白色……各式各樣，每朵都在盛放。

　　等等、等等？！你之前說她來得正好，所以這些花都是你給她的？又被你捷足先登了嗎！

　　在中間那層的玫瑰花的中央則是放了一枚銀幣，她詫異地拿起來，發現那枚銀幣上的圖案竟然是一個身穿禮服彈鋼琴的女孩。

　　“這是……”

　　“當初你參加比賽時穿的那個裙子，雖然因爲比較簡筆所以有點看不出來。”你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走了過來，跟她解釋道，“甲方工廠很滿意這段時間的忙碌，說可以幫忙打樣一個禮物。”所以你就畫了這個圖案，請他們幫忙打樣。

　　“那天在火車站彈琴時，艾比是不是在想自己是流浪的藝術家甚麼的？”你對她笑了笑，“街邊的流浪演奏者，總會收到一些零錢作爲打賞吧。”

　　什、甚麼，你聽出來了嗎？那她當時所想的，其他的心情，你也知道嗎？包括她想要成爲騎士，站在露臺下同上方的貴族小姐起誓的想法——

　　“所以這個就是送給我們落魄的小藝術家的禮物啦。”

　　鋼琴這一行競爭很激烈，艾比在畢業後沒有進入樂團，但她也沒有選擇做教師，因爲她還懷揣着一些對音樂最純粹的熱愛，所以她現在是和一些公司合作進行作曲。爲此有不少人都說她犯傻，放着賺錢的事情不做，跑來做這個——

　　可是，你是理解她的，哪怕看起來不怎麼如意，可她喜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藝術家嗎？

　　她不由得彎了彎嘴角。

　　“你知道雙人蹦極是甚麼樣的嗎？”艾比問你。

　　你顯然也瞭解過蹦極：“好像是兩個人被捆在一條繩子上，然後緊緊抱着彼此墜落吧。”

　　“嗯，我剛纔在想，如果我去蹦極，在那樣短暫的幾秒裏，我會在想甚麼。”艾比說道，“可能連表情管理都做不好吧。”

　　你倒是知道你會想甚麼——“大概是，要死、要死、要死、救命、救命、救命之類的想法吧。”你開玩笑道。

　　這很真實，非常符合恐高者的想法。

　　“我的想法大約也會類似，只是……”艾比跟着笑了起來，她取出那枚銀幣，“只有我有這個嗎？”

　　“是哦。”你回答她，“只有你。”

　　所以那天你和那個外國友人先聊了很多音樂方面的東西把艾比聽懵了，後來你告訴他，你和艾比目前只是朋友，但未來也許會像小夜曲所歌頌的那樣——小貓又或者是小狗，都會有人去愛它；流浪的落魄藝術家，會在紀念幣的武裝下成爲守護在意者的騎士，哪怕不怎麼強壯，卻真誠、勇敢，在努力長大。

　　只是艾比仍舊有所疑問，爲甚麼是她呀？

　　“因爲想了想，如果在蹦極的時候可以抱緊艾比……”你對她眨了眨眼睛，“在‘要死’‘救命’之間的想法裏，應該會多出新的一句話。”

　　打破了新的鏡子，艾比順利地交了曲子，她給新寫的曲子填了首詞。內容涉及新買給你的漂亮玫瑰花，還有好喝的奶茶。

　　她哼着歌，對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起誓，她與你的想法，完全一致。

　　——如果那時候抱着的人是你，爲了不讓你牽掛，所以我會說，其實蹦極甚麼的還好啦，沒那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