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多雨少陽,對皇帝來說,這個夏日比起往年的夏日,倒不算難熬。
於是皇帝就這樣,邊養病邊拿宗親們當魚釣,足足釣了兩個多月。而這段時間,天后則有條不紊帶着宰相與朝臣們安排防澇之事。
直到雨水裏帶了些初秋清寒之意,皇帝才終於停止了釣魚。
而讓皇帝停下的緣故,還是因爲......魚急了。
皇帝一直沒有表態,讓告狀的宗親們從振奮到疑惑再到無語:陛下也太磨嘰了,聽我們告了那麼久的狀,怎麼還不定下新太子,壓制天后?
他們陣仗鬧得這麼大,天后必也是知道的,別等來等去,陛下忽然駕崩了,留下他們被天后一鍋端了。
這些宗親皆是以輩分最高,跟皇帝親緣關係最近的韓王李元嘉爲首,便有人請韓王去催一催陛下,早下決斷。
李元嘉這位皇叔,也有些搞不明白這位皇帝侄子在想甚麼。畢竟就他看來,宗親們的建言,皇帝明顯是聽進去了啊。
當然,如果李元嘉見過當年皇帝是怎麼應付長孫太尉的,就不會自信到覺得皇帝聽進了他們的話。
因此李元嘉就把皇帝的客氣溫和,當成了善於納諫。
甚至還自發給皇帝找了個緣故,對宗親道:"天后到底攝政多年,陛下便是想卸掉天后攝政的權柄,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
而很快,宗親們覺得,他們等到了這個'由頭'。
這日一早,姜沃剛進署衙就見到了最初的一位同僚--現任太史令周元豹。
兩人在朝上倒是常見,但這次周元豹直接找到中書省來,顯然是有要緊事。
果然,都是熟人,周元豹就也不寒暄了,匆匆行個禮後不等坐下來就問道:"姜相昨夜觀星了嗎?"
姜沃頷首:"先有熒惑入輿鬼,過午夜,又見熒惑犯質星。"
自古以來,在觀星者看來,與熒惑星動有關的,都不是甚麼好事。素來有"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之語。
周元豹小心問道:"姜相,這天象......如實報給陛下?"
太史局在軍國大事上,是沒有三省六部那般實權,但因負責'天象'一事,在某些朝局上,反而嗅覺更加靈敏。
比如近來,常有宗親來太史局打聽,有無異常天象。
周元豹就琢磨出這事兒不對。
他一直對着星辰祈禱,近來可一定別有甚麼異常天象,結果昨夜剛祈禱完,一抬頭--
好嘛,熒惑星動了,還連犯兩星!
周元豹差點沒哭出來,於是今天一早就先來中書省彙報這件事了。
他緊緊張張說完,就見前領導淡淡然然頷首:"熒惑星動是大事,太史令如何能不報?如實報就是。"
這件事也拖得夠久了。該給宗親們一個發動'總攻'的機會了。
而且......姜沃撥了撥案上常年放着的卦盤,嗯,也是送裴含平出去的上吉之時。
而周元豹見姜相有起卦之舉,立刻就覺得穩了:"好,下官這就回去寫奏疏。"還是上面有人好啊。
太史局奏熒惑星衝雙星之事,果然即刻被宗親們捕捉到了。
由頭來了!
只是......
韓王府上,李元嘉頭疼不已,不由抬手按着自己額頭。不過他這頭疼倒不是他們李家一脈相傳的病症,純粹是被現狀愁的。
"還是得韓王拿個主意。"
下首坐着的幾個宗親眼巴巴望着他。
說來,他們終於等來天象有異,準備以此上書時,發現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這種剖析天象的事兒,得拉個專業人士來站臺。
他們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名正言順的太史令。
然而魯王李靈夔(韓王李元嘉親弟,皇帝另一位叔父),主動來到太史局,想要暗示引導這位太史令時,才發現這事兒難辦。
比起太史局前三任太過出名的太史令(袁李二位仙師、姜相),如今的太史令周元豹,留給外人的印象就是憨厚、低調、老好人。
魯王原以爲這事兒容易,然而等魯王真正開始與周元豹交談,才發現這位周太史令,不光是臉圓,人也圓的滑不溜手--
無論他怎麼暗示,三番四次提起古籍記載中凡熒惑星動,多預示禍殃,而如今太子薨逝不足半年,見此天象是否代表朝堂不穩等言,這位周太史令都是一臉茫然:"是嗎?下官未觀出此象。依下官之淺見,熒惑犯質星,或許有刀兵之禍,下官已然上稟此事,防備四夷。"
魯王:......這還用你上稟?大唐的五大都護府坐落邊境,各有大將駐守,時時刻刻都在防備四夷呢。
你到底有沒有專業素養啊!
在魯王被周元豹的推三阻四給惹毛了,言語間開始流露出對他做太史令的質疑後,周元豹也不辯解,而是直接順着魯王這不是臺階的臺階,圓潤地滾了下來。
他配合地點頭,看起來非常實誠而憨厚道:"魯王說的是,下官才疏學淺。"
然後話鋒一轉:"說來,論起星象讖緯之術,當朝無有過於姜相者。魯王既覺下官無能,下官惶恐,這就請教姜相。"
魯王險些被他這句話噎死。
是,姜相如果願意出面解釋天象最爲服衆,但問題是他們能找姜相嗎?那位可是妥妥天后的宰相。
偏生魯王噎個半死後,周元豹還當他默認了,當即就抽出一張專門寫公文的竹紙,要給姜相打報告。
魯王還得趕緊攔着他,搜腸刮肚憋出了個乾巴巴的理由:"姜相已非太史令,既任宰輔,朝上諸多大事要料理,不必爲此事相擾了。"
周元豹順從點頭,然後繼續卑微道:"姜相繁碌,那下官今日去拜訪李仙師?"
魯王:......李淳風肯定也是準的,但,這是姜相的師父啊。
他只得再次尷尬道:"李仙師已然致仕,也不必爲凡塵俗事叨擾了。"
說完後,魯王倒是怕這位憨厚太史令,再給他繼續出主意,於是直接拂袖而去。
而周元豹已經抽出來的公文紙也沒浪費,把剛纔跟魯王的對話一字不差寫下來,然後自己仔仔細細封好口蓋了私印,找了個心腹胥吏:"這就送到中書省給姜相,看姜相拆了你再回來。"
*
最終,宗親們放棄了從官方解釋星象,而是在宮外尋了一個'高僧'站臺。
並且因太史局不肯上"熒惑動爲朝堂不安"的奏疏,宗親們還另外尋了一重災禍之兆出來--
據魯王所奏:長安城北面八關寺所在的山上,忽然出現了大片草木枯萎,尤其是本來該秋日成熟或是茂盛的'靈芝、木連理、善茅'等草木,哪怕被寺中僧人精心養護,也都盡數凋零,並非尋常秋日之景。
對應之前熒惑星動,可見今歲不吉之兆。
而姜沃在聽聞此事,尤其是聽到山上靈芝、木連理、善茅皆枯萎時,忽然想起了李承乾--若非是有人故意破壞綠化,那或許就是回到了長安的大公子,閒來無事出來照管花草了呢。
當然,只看接下來魯王的上奏,都不用姜沃來起卦,其餘宰相也看得出,這草木枯萎多半是人爲。
因魯王很快代高僧上奏道:"先有熒惑星動爲天兆,再有草木枯萎爲地兆,可見東宮薨逝,有朝堂不安之徵。"
"應有"女貴者"祈福鎮之。"
其意昭然若揭:請天后爲大唐社稷着想,去爲天下祈福,不要再攬權了。
王神玉對此大爲心痛:"他們欲攻訐天后,天象還嫌不夠,竟然還去糟蹋一山的草木,他們纔是禍害之兆呢!"
雖說在王神玉看來,這些宗親做事實在荒唐而令人厭煩,但犯蠢的人多半是不會覺得自己蠢,而是會覺得自己高明極了。
李元嘉是反覆研究過所上奏疏的,還請門客潤色過了,最後才捋着鬍子道:"如此一來,陛下也就可順勢而爲之。且咱們跟天后之間也留有餘地。"
李元嘉覺得自己想出這個法子,不說天后纔是那個'禍秧',而是說天象不寧,請女貴者鎮之,實在是神來一筆啊。
不但旁的宗親捧他,他本人也在心底誇了自己無數次了。
畢竟天后也算是半個李家人嘛,將來的皇帝不出意外肯定是她親生的兒子(或是孫子),天后沒準還是要輔佐政事,那還是不跟天后扯破臉比較好。
用這種爲國祈福的名頭讓天后退下去,起碼權柄稍抑,彼此不都有面子?
以韓王李元嘉爲首的宗親們,想想這全盤計劃,覺得:他們做事真的是太周到,也太有體面了!
事關天象吉凶,皇城中陛下終於做出了反應--
對宗親們來說,好消息是,確實有'女貴者'爲國祈福去了,但壞消息是,這人不是天后,而是自請爲國,爲太子祈福的太子妃!
這個太子妃是怎麼回事啊?!
宗親們實在沒想到,這種事還能半路被人截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