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東陵位於驪山西麓、灞河東岸, 後世西安市臨潼區以西,因在秦國芷陽縣附近,又名芷陽陵。
秦王柱站在高高的樓臺上往東望去, 總有自己能望到秦東陵的錯覺。
因爲要保重身體,秦王柱送陵後只停留了一日便返回咸陽宮。太子子楚代他繼續祭祀。
太子子楚牽着嬴小政的手,一步一步走上祭祀的臺階。這是秦王柱特意囑咐的環節。
子楚去年後院多了一位子嗣, 是夏姬所賜韓女所生。
太子身體羸弱, 子嗣單薄, 一直是支持子楚的人最擔心的事。即便公子政聰慧,但孩子太容易夭折,哪怕成年也可能有意外。
太子終於又得了一個兒子,不僅讓他不再有後嗣夭折之憂, 也證明子楚身體沒事,還能繼續生育。這對支持子楚的人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子楚因這個幼子而鞏固了身邊的勢力, 所以對這個孩子也較爲喜愛, 當即命名爲成蟜。
秦國尊五帝之一少昊爲主神,少昊有一子名爲蟜極, “成蟜”便是取自這個含義,可見子楚對這個孩子寄予的期望。
雖然這個孩子與朱襄沒有血緣關係, 但既然是好友的兒子,朱襄還是很積極地幫子楚一起取名, 並帶着嬴小政一起。
嬴小政吊在朱襄脖子上, 得到“子楚有再多兒子, 我也只有政兒一個外甥”的真心話之後, 便表現得很大度。
他知道這個兄弟在夢境中會背叛自己。
也可能成蟜本意沒打算背叛,只是被有心人裹挾背叛, 但背叛是事實。
但他也知道夢境中的那個世界不是自己的世界,他身邊未來的人會如何,皆由他定奪。
趙國的武安君李牧都能成爲他的老師,成爲秦國未來的武安君了,一個成蟜算甚麼?
嬴小政對成蟜的心情挺複雜。比起在趙國喫苦的自己,這個弟弟一直在父親身邊含着珠玉長大,夢中的自己難免對這個弟弟有嫉妒情緒。
這個弟弟也對自己心情肯定很複雜。他一定在很長的時間內都當他是父親唯一的孩子——一個遠在趙國,母親出身卑賤的兄長,已經被秦國衆人遺忘。
在自己回到秦國前,所有秦國的貴族都圍繞着他轉。
正因爲如此,趙國纔會在曾大父離世後立刻送他母子二人回咸陽,以擾亂秦國王位繼承。
因呂不韋的關係,父親承認了母親太子夫人的身份,自己就這麼壓在了成蟜頭上,讓他近十年的堅信都成了泡影。
所以夢境中的嬴政雖然惱怒,也不意外成蟜會背叛,或者,會身不由己地被裹挾着背叛。
嬴小政戳了戳弟弟的臉。弟弟砸吧砸吧嘴,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這個世界,他的繼承人位置十分牢固,成蟜從記事起就知道未來的秦王是兄長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他和成蟜之間不會再有仇恨了。
他也有足夠的力量不讓人利用自己的血親。
嬴小政不是對成蟜有甚麼好感,他只是不能容忍別人將自己的兄弟當棋子來攻擊他。這和成蟜無關,而是對他的侮辱。
再者,嬴小政對這個剛出生的成蟜可沒有甚麼包含嫉妒在內的複雜情緒。他從小過得可開心了,不能在舅父身邊長大的成蟜一定不會比自己過得更開心。
子楚和他身邊的人都知道,子楚雖然喜愛幼子,但和對長子感情完全不同,幼子再得寵也不可能和公子政相提並論。
但正因爲公子政無論自身還是支持者都太強大,所以難免有人自發聚集在這個還無知無覺的嬰孩身邊。
他們有的是認爲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何況公子政的勢力已經強大到想要錦上添花都沒門路的地步;還有的人是不希望一個英明的秦王上位,主強臣便弱,若公子政繼位,他們立再大的功勞也恐怕成不了新的諸侯。
爲何要爲秦國賣命?大部分人都是爲名,爲利,或兩者都有。沒有甚麼比成爲新的諸侯,乃至新的“秦王”更誘人的名利。
秦王柱真的很頭疼。他時刻反省,自己是不是名聲太好了,讓人覺得自己很好欺負。
君父還未下葬,甚麼牛鬼蛇神都冒出來向他耀武揚威了。
不過秦王柱確實是脾氣好。若是秦昭襄王發現了這件事,咸陽城不說血流成河,肯定也有人會被賜酒賜短劍了。
秦王柱想了想,讓太子子楚帶着嬴小政一起去承擔主祭祀的任務,昭告天下嬴小政的地位。
子楚也沒有乾坐着。他拜見了秦王后華陽夫人,華陽夫人下詔將成蟜抱到身邊撫養。
在成蟜生母身邊巴結的人立刻土崩瓦解,支持成蟜的朝堂中的韓國勢力更是氣急敗壞。
他們找到了夏姬,希望夏姬向子楚施壓。
夏姬在宮中閉門不見,甚至連這個曾經寄託了她孃家所有希望的韓女所生的孫兒都不去探望。
她閉門不出時,爲要去守一段時間陵的嬴小政繡了一件小披風,讓雪姬代送給嬴小政。
嬴小政去秦東陵的時候穿上了這件小披風擋風。
等嬴小政回咸陽之後,夏姬經常送嬴小政一些繡活,但從來不主動與嬴小政見面。
但嬴小政只要有空,每日問候華陽夫人的時候也都會去見夏姬,並奉上一些花朵、點心之類的小禮物。
而夏姬從未私下送成蟜親手做的禮物,直到嬴小政繼位。
現在,秦王柱只是溫和地告知底下人別作死了。荀子很開心。
比起秦昭襄王,如今秦王柱的做事方式顯然更符合儒家心目中的聖君。破除陰謀,就是要堂堂正正,兵不血刃,才叫上策。
至於直接把兒子送給華陽夫人養的子楚,荀子頗有微詞,覺得子楚太冷漠了一些。
不過朱襄勸道:“子楚將成蟜交由王后養育才是有一顆慈父之心。太子府邸條件再好,能有秦王后身邊條件好?秦王后又未曾生育,子楚記在她名下時已經成年,成蟜是她養育的第一個孩子,肯定將他護得如眼珠子。即便政兒繼位,恐怕成蟜仗着有大母嬌寵,也敢在政兒王座前躺地上打滾耍賴。”
荀子表情一僵,隨即臉色一沉:“這公子以後你要好好教育,斷不可讓他在朝堂上打滾!若他做此等無禮的事,你就要代他受過!”
朱襄:“?”爲甚麼我要代他受過?我犯甚麼錯了?
他隨即找到子楚,讓子楚以後把成蟜交給藺贄教導。
“這樣如果成蟜被嬌寵太過行事不端,那就是老莊的錯,和荀子沒關係。”朱襄道,“荀子肯定就不會揍我了。”
子楚:“……你與其想成蟜被寵壞後自己受過,不如想想教好他?”
朱襄意味深長道:“你不懂被祖輩帶大的孫兒有多受寵,他品行可能端正,但行事……我覺得估計就和藺禮差不多吧。真的,聽我的,讓藺禮教。”
子楚沒有答應,抄起衣袖就和朱襄打了一架。
藺贄那時候還不在咸陽。等他回到咸陽得知此事時,立刻拍着胸脯保證自己把公子成蟜教導成才。
路過的嬴小政深深嘆了口氣,有點難以想象成蟜會在自己的長輩手中成長成甚麼鬼樣子。
嬴小政想起夢境中的嬴政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嘴角微抽。
他決定相信舅父和藺伯父。大不了,他找最靠譜的蔡伯父教導成蟜。
“回咸陽後,發現君上的日子真不好過。”朱襄在陪子楚、嬴小政結廬守陵的時候,生着篝火,一邊烤土豆和南瓜,一邊感慨道,“咸陽中關於我和你是幕後黑手的流言,守孝禮制的爭端,你剛出生的幼子被拿來當筏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藺贄道:“新王繼位,試探的人接踵而至,正常。”
蔡澤問道:“我們在先主陵前烤土豆真的沒問題嗎?”
他避開蔡澤正直的目光:“只是烤火,大父不會怪罪。”
蔡澤道:“我當然知道先主不會怪罪,但這合乎禮儀嗎?”
朱襄把着蔡澤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肚子餓了,我們總不能不喫東西吧?比起讓其他人伺候我們喫東西,我們自己生火做飯,這不是更顯得我們對先主的敬重嗎?”
蔡澤默默將朱襄把着他的手臂推開:“我聽聞你們三人在藺公墓前奏樂的時候,也是這副說辭。”
子楚臉色漲紅:“那……那不一樣。我肯定不會在這裏奏樂。”
蔡澤嘆氣:“夏同,你別被朱襄和藺禮帶壞了,你是將來要當秦王的人。秦王若學了他二人的模樣,那是丟秦國的臉面。”
藺贄道:“這我就不愛聽了。你就算鄙視我,這位可是舉世聞名的大賢朱襄公!未來的秦王若像朱襄公一樣品德高尚,這是天下人的幸事!你居然侮辱朱襄公,你知道以朱襄公爲榜樣的人會如何罵你?”
朱襄道:“對,我可是天下大賢,蔡澤你放尊重點!”
子楚捂臉。他會將蔡澤的勸告聽進去。
睡飽了的嬴小政聞着烤土豆的香味從屋裏出來,聞言腳步一頓,轉身回屋。
他不想參與這場無聊的討論,還是等舅父烤好之後送過來吧。
蔡澤也不想繼續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給友人鄙視的眼神,影響感情。
朱襄是大賢,和朱襄丟人,兩者間並沒有甚麼衝突。
“一代秦王有一代秦王的處事方式,先主直接用威權,君上更柔和一些。”蔡澤將話題轉回來,“柔和不代表好欺辱。君上這樣的處理方式也是在彰顯他的能力。”
藺贄道:“我倒是覺得君上應該恩威並重。”
子楚贊同:“該殺就要殺,君父太柔和。”
朱襄道:“現在還在孝期,君上可能不想見血。雖然可以將有異心的人驅逐,但君上可能更想讓朝中局勢穩妥一點,平和過渡。”
藺贄道:“留下隱患可不叫平和過渡。”
朱襄搖頭:“殺人和放逐多容易?但現在還有很多人不認可君上的才幹,君上直接用懷柔手段收復這些人,讓他們歸心,纔對君上統治更有利。”
蔡澤道:“對內懷柔,對外強硬,這就夠了。”
四人從各自的角度出發爭吵起來,一邊爭吵一邊繼續烤土豆和南瓜。
嬴小政正在長身體,處於半大小子喫窮舅父的年紀,餓得不行又出來一次。
朱襄將烤好的土豆和南瓜遞給嬴小政,嬴小政蘸着放了辣椒麪和香料的粉料喫得腮幫子鼓鼓。
長輩們也停下討論,喫飽肚子後繼續吵鬧。
嬴小政打了個哈欠,懶得洗漱,回房繼續睡覺。
朱襄拉住嬴小政,逼着嬴小政漱口刷牙後才準他睡覺。
伺候完嬴小政這個小祖宗後,朱襄雄赳赳氣昂昂,回到篝火旁繼續和友人爭論。
“辣椒麪呢?子楚,少喫點,你不能喫辣。”
“我可以喫。”
“我弄了個醋碟,還是蘸醋好喫。”
“明明蘸醬油好喫。”
“異端,異端,審判異端!”
“朱襄你又說甚麼胡話?”……
守在一旁的護衛和官吏們都豎起了耳朵,聆聽這四位大賢的論戰。
有官吏想要把這一幕記錄下來,又害怕泄露機密,只能將此事藏在心中。
不過他回去後轉念一想,四位大賢沒有避開衆人,幾乎是當衆討論,恐怕也不懼怕此事被記錄下來。
甚至……他們是不是有意將此事傳出去?
秦王柱很快得知了這四人的爭論,輕笑着搖搖頭,將此事的報告丟掉。
這四個人都還是孩子啊。
不過,果然除了朱襄,蔡澤纔是自己最心儀的相國。
對不住了君父,你推舉的藺贄,還是留給子楚吧。他們倆才臭味相投。
“一代緊一代松,鬆弛有度纔不會斷掉。”秦王柱站在窗邊,眺望秦東陵的方向,“我不知道能當幾年秦王,子楚啊,這幾年我好好休養生息,你當秦王的時候才能讓秦國這輛戰車繼續高速奔跑啊。”
秦王柱這輩子唯一懼怕的就是老秦王。他雖然對老秦王唯唯諾諾,但對其他人可從來不是多好的脾氣。
他就算不是太子的時候,也是老秦王唯二的兒子,太子唯一的兄弟。
秦公子無功不得封君,但他卻被封爲安國君,可見老秦王對他有多喜愛。
秦王柱這樣的出身,其實恐怕比當過質子,知道何爲忍辱負重的子楚更不懂得對臣子忍耐。
但秦王柱決定忍下來,用懷柔的方式去面對那些試探他能力、試探秦國是否還能繼續強大下去的人。
老秦王過世前,爲了幫他鋪平道路操之過急,讓秦國朝堂局勢十分緊張,宗室外戚勳貴都惶恐不安。六國也因爲老秦王的威壓隱隱有聯合之勢。
他要安撫國內,麻痹六國,才能積聚力量,讓下一代秦王以雷霆之勢,一舉掃滅六國。
下次秦國再出重兵的時候,兵鋒就不會停下來了。
秦王柱低頭看着自己蒼老的雙手,神情有些落寞。
他其實也想做統一天下的那個秦王,就像是君父一樣。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年齡、自己的身體,他與君父一樣活不到那個時候。
他繼位時輾轉反側,思索了一宿,思考自己要當怎樣的秦王。
最終他決定,與其冒進,在秦國飛馳的半路上換駕駛人,讓秦國遭遇危險,不如更穩妥一些。
更穩妥一些。
他有子楚,有政兒,可以更穩妥一些。
“但寡人還是不甘心啊。”
秦王柱喃喃道。
他深切地體會到了君父即將離世的時候滿心的怨憤不甘。
真的不甘心啊。
……
子楚和嬴小政回到咸陽的時候,朱襄這個“保姆”自然也跟着回咸陽宮了。
藺贄這個“掮客”也終於“找到了機會”,讓春申君拜見朱襄。
朱襄問道:“我需要按照你的戲本,扮演一個被囚禁的大賢嗎?”
藺贄笑道:“不需要,你做你自己,說你的真心話即可。”
朱襄疑惑:“不會干擾你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