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啊,相和爲政兒做玩具,許明帶政兒撿麥穗,墨家和農家的掌門人都喜歡政兒。這天底下除了秦王,恐怕只有政兒能得儒家、墨家、農家掌門人的一致喜愛了吧!”
朱襄得意洋洋。
我還沒說,未來的秦國相國蔡澤,每日都要陪政兒玩木劍呢!
我家政兒不愧是始皇崽,這個時代的氣運之主。你看看他小時候啓蒙和陪玩的質量!
哦,對了,政兒還叫李牧老師,李牧送給政兒自己用過的劍,嘿嘿。
秦王看着朱襄手舞足蹈吹噓政兒的模樣,忍不住捋了捋鬍鬚。
若是其他人吹噓某個秦國公子,秦王只當對方是想要在自己面前插手王位繼承。
但朱襄啊……
朱襄這個傻子,就像是朝中那些多年後纔得到長子的大臣,高興起來連君臣之別都忘記了。
朱襄好像平時也不怎麼看重君臣之別?老秦王沉思。他再次明白子楚所說朱襄沒有“王佐之智”的含義。
“朱襄公!朱襄公!好多土豆,好多土豆啊!”趙人太過驚喜,連白起都不怕了。
他們舉着一大串土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是在跳着甚麼奇怪的祭祀舞蹈,向朱襄報喜。
朱襄停下吹噓外甥,笑道:“趕緊挖!把土豆都挖出來,我們就該舉辦豐收慶典了!”
趙人繼續舉着土豆蹦蹦跳跳:“好嘞!”
秦王的注意力這才轉向土豆。
他看到趙人挖出來的那一連串土豆,呼吸一滯:“這……這全是土豆?全都能喫?!”
朱襄連連點頭:“對!”
白起拳頭握緊。他看了一眼秦王,在秦王對他頷首後,他將衣袍挽到腰帶上,從親衛手中接過鋤頭,親自挖開一株土豆根植的泥土。
白起挖得十分小心,他將泥土輕輕刨開,泥土下的土豆一點一點地露出來。
他的親衛也幫忙,用樹枝刨土。
當挖了許久,都沒有挖到底時,白起將鋤頭扔掉,蹲在地上用手刨土。
他的親衛也用手刨土,將土豆一個一個摸出來。
用手刨土不用擔心會傷到土豆。他們很快就挖出一小堆土豆。
親衛拿起一個土豆,不敢置信道:“將軍,這些……這些真的都是土豆?都能喫?!”
白起沒有說話。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原本看着土豆的植株大小,白起並不認爲土豆能有多高產。或許一株土豆苗
現在看到這一窩的土豆,白起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他想,朱襄在趙國種過土豆吧?
趙王知道土豆的產量嗎?
藺相如和廉頗肯定知道。
趙王如此輕視朱襄,將朱襄逼迫得用自己性命換被趙國放棄的降卒。這是上天準備滅掉趙國了嗎?
“將軍,能不能,能不能別讓朱襄公回趙國了啊?”護衛小心翼翼道,“別讓朱襄公回趙國,他不能回趙國!”
白起抬起頭,他身邊的護衛們臉上都帶着淚水。
他們用帶着泥土的手擦眼淚,把臉上擦的全是泥,眼淚仍舊止不住。
還有護衛仍舊不敢置信,一邊哭,一邊繼續詢問他們的將軍,這些真的都是土豆嗎,真的都能喫嗎。
好像只有帶領他們百戰百勝的武安君的話,才能讓他們相信這個現實。
白起看到地面上一團陰影。
他抬起頭,看到了朱襄和表情嚴肅的秦王。
白起大多數時候表情只會在堅毅和冷漠中打轉。他此刻表情卻很是茫然。
“朱襄,這些真的都是土豆?真的都能喫?”白起的聲音很是沙啞。
朱襄也蹲下了身體。
他用手搓了搓土豆上的泥土,將土豆放在眼前仔細端詳:“嗯,都是土豆,都能喫。土豆的產量,至少是小麥的三倍。這片土地已經很久沒有種過糧食,又有……呵,又有屍骸作爲肥料,所以恐怕這次豐收,能有個五六倍吧。”
秦王的眉頭在白起開始挖土豆的時候,就已經緊緊皺起,沒有鬆開:“若讓秦國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土豆……”
朱襄輕笑:“那秦國很快就要滅亡了。”
秦王急促道:“爲何這樣說!”
朱襄道:“公還記得我最初說的話嗎?土豆極費地力,且種子有劣化風險。海外曾經有個小國,爲了養活更多的人口,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了土豆。有一年,一處田地的土豆苗生了病,很快病就蔓延到了全國。於是那一年,那個小國所有的土豆都絕收。”
朱襄抬起頭,他的表情有些冷漠,又有些悲傷:“所有事物都有弊有利。自然就這麼苛刻,不會給靠土地養活的人一種十全十美的糧食作物。所以,才需要有人不斷培養良種,不斷研究種田的知識。”
秦王居高臨下地看着朱襄。
沒有十全十美的作物,他們現在喫的小米和黃米不行,中原地區已經大規模種植的小麥不行,楚越之地種植的水稻不行,朱襄手中的土豆也不行嗎?
秦王問道:“如果培養良種,研究甚麼種田的知識?”
朱襄道:“就像人近親結婚容易生出癡呆和殘疾一樣,同一性狀……同一模樣的植株進行繁育,很可能會繁育出有缺點的種子。所以需要有人不斷尋找新的植株,和原本植株套種,這樣即使農人用自留的種子,也能尋得良種。”
朱襄將如何尋找野外的種子,如何用祖宗相同、現在模樣不同的糧食作物授粉雜交,如何利用套種間種輪種保持土地肥力,減少病蟲害,抵禦某一種糧食絕收的災害等農學基礎知識,用最簡潔明瞭的話語告訴秦王。
或許秦王仍舊聽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種田有很多學問,不是尋找某一種高產的作物,就能一勞永逸的事。
秦王或許不懂種田,但他懂治國。
就像是隻信任一個大臣,當這個大臣反叛時他就無人可用一樣。朝堂中需要各個大臣互相牽制,土地中的糧食也需要經常換種,這樣才能在某一種糧食得病時,不至於顆粒無收。
“而且作爲國家糧倉儲備,有殼、含水量低的糧食更有利。粟、麥、稻等糧食若曬乾後入庫,能儲存幾年甚至十年不腐壞。”朱襄站起來,將手中擦乾淨了的土豆遞給秦王。
秦王拿起土豆,放在眼前仔細觀察。
“土豆不需要脫殼就可以直接食用,口感細膩,十分美味。但正因爲如此,它不易儲存。”朱襄在心裏補充,至少在這個時代難以儲存,“土豆含水量大,容易腐壞;若氣溫較高,土豆會發青發芽,待它發青發芽後,就有毒了。土豆有毒的事,公應該聽人說過。”
秦王點頭:“我聽人說過。朱襄,若你不告知我,待秦國都種上了土豆,趙國豈不是能不戰而勝?”
朱襄壓低聲音道:“然後呢?讓這戰亂之世再延續幾百幾千年,讓各國黎民繼續爲國君征戰,死傷無數嗎?公,只有天下統一,黎民才能鬆口氣。”
秦王放下土豆,深深地看着朱襄:“比起國君,你更重民。”
朱襄道:“我是民。”
秦王道:“你是秦王室外戚,已經不是庶民。”
朱襄笑道:“未來如何,不會改變我的出身,不會改變我的根。我就是庶民。”
秦王又看了朱襄一會兒。他怎麼注視着朱襄,朱襄也沒有露出惶恐之色。
朱襄甚至連頭都沒有低一下。
如果現在是咸陽,如果他是以秦王的身份出現,朱襄這樣的舉止已經會被砍頭了。
無論是庶民,還是大臣,都該爲他們的王低下頭顱。否則,他們的頭顱就不該存在於脖頸上。
“好。”秦王淡淡道,“你的土豆種出來了,我准許你帶着想回趙國的兵卒回趙國,願意留下來當秦民的人,我也會賜予他們與秦民等同的土地。”
朱襄小聲道:“這麼吝嗇?殺了趙括的戰功能不能分一分?”
秦王:“……”
他揚起土豆,砸向朱襄的硬殼腦袋:“分!我給他們發一個月糧餉!”
朱襄連忙笑着作揖:“謝謝公,公是大好人,我讓他們給公建生祠!”
秦王收起他的威壓,無奈道:“你啊。”
朱襄“嘿嘿”傻笑,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傻子。
白起將手在衣袍上擦了擦,道:“你真的要回趙國?”
朱襄道:“要回啊,必須回去。雖然藺公和廉公肯定會保護我家雪和政兒,但我不回去,趙王不會善罷甘休。我必須回去。”
白起嘆氣。
秦王道:“趙兵都快樂瘋了,那都有個邊脫衣服邊跳的人了!你趕緊去阻止!”
朱襄把手平放在眉前,認真看了看:“公,那個人不是趙人,是你們的司馬將軍。”
秦王:“……白起!”
白起把衣袍從腰帶上放下去,氣勢洶洶地朝着司馬靳跑去。
他腦子氣得嗡嗡作響!
其他人不知道秦王在這裏,司馬靳你知道啊!你明知道君上在看着,你這是在做甚麼!
樂瘋了的司馬靳甩着自己的衣袍跳來跳去,然後被白起抬高腿一個猛踹,直直地臉朝下趴到了地上。
王齕:“……”
好險,他沒有樂昏頭。
“你幹甚麼!”白起罵道。
司馬靳從地上蠕動起來,滿臉土地乖乖穿衣服。
王齕道:“將軍,他只是太高興……”
白起用眼神示意秦王那邊。
秦王爭正揹着手,對着這邊冷笑。
王齕:“……”
他抬起腳,將司馬靳再次踹進了田地裏。
司馬靳:“……”行了,我還是在地上趴着吧。
他樂昏頭,居然忘記君上還在一旁看着了。
朱襄笑道:“公,秦軍將領性格還蠻有趣。”
秦王:“……”
他也想走過去,把再次爬起來的司馬靳踹地上了。
丟臉!
經過了一小段插曲,趙人和後面忍不住加入的秦兵將土豆全部挖了出來,堆成了幾座小山。
篝火還沒有燃起,慶典還沒有舉辦,趙國降卒已經圍繞着土豆堆跳起了舞。
他們又唱又跳,好像已經不是身處戰俘營,而是回到了家鄉,正在爲家鄉田地的豐收而高興。
朱襄兜着手看着他們跳舞,再次笑得眯了眼。
秦王揹着的手也放了下來。他看着趙國降卒的舞蹈,聽着趙國降卒的歡笑聲,一時心中生出了一些異樣的情緒。
或許高興的情緒會互相傳染,秦王看着這些他平時不會低頭去看的庶民歡笑的樣子,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絲喜意。
“真好啊。”許明不知道甚麼時候走了過來,他對朱襄深深鞠躬,“謝朱襄公,爲平民取得能救荒的食物。願今後再無饑荒。”
朱襄搖頭:“只是一種救荒的食物,沒用。將來有沒有饑荒,得看天,看地,看君王。”
朱襄對着老秦王深深一拜:“天底下的平民,請公稍稍留心。”
秦王直起身體,低頭看着朱襄。他也問出了白起之前問過的話:“你真的要回趙國?我的承諾不變,你若隨我回秦國,定會拜卿封君。你妻和政兒的安全,我也能保證。”
朱襄笑道:“或許公確實能保護好我的妻和政兒,但一點點危險的可能,我都不希望出現。而且,如果我不回去,就算雪和政兒能得救,爲了救雪和政兒的廉公和藺公該如何是好?我父母早亡,藺公就如我的父。我要回去。”
秦王深深嘆了口氣,道:“隨你吧。”
他不再看朱襄,而是仰着頭看着堆積成山的土豆,和圍着土豆山跳舞的趙國降卒。
有些秦兵也按捺不住,身體跟着左搖右晃,笑得露出了一口黃牙。
秦王的眉頭皺緊了很久,終於漸漸舒展。
他的臉上露出了比起他平時慈祥的面容而言,顯得並不是太和善的笑容。
但朱襄想,秦王現在的心情應該是好的,他現在的笑容,或許也是來長平這麼久後,最發自真心的一次。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秦王,在看到平民們熱烈的喜悅時,也會受到觸動吧?
朱襄希望如此。
相和站在不遠處。許明過來的時候,他沒有過來。
他只靜靜地看着朱襄,看着這個剛及冠不久的青年。
在長平這些時日,他從白起口中得知了朱襄在秦王面前的表現。他已經發現,朱襄的謀劃,不僅是在秦人面前種土豆。
或許……
相和不敢想,但他還是往那方面想了。
如果趙王要殺朱襄,秦王想讓趙王殺朱襄,墨家弟子能救回朱襄嗎?
可能不能。墨家就算拼上所有人,也不可能與趙國相抗衡。
所以相和讓人將鉅子令送回秦國,自己將一直跟隨着朱襄返回趙國。
“朱襄,今天就舉辦慶典嗎?”相和走上前。
朱襄笑着點頭:“對。他們肯定歸心似箭,今天舉辦慶典,晚上熱鬧熱鬧,喫一頓飽飯,明日好啓程!我也終於能回家了。不知道政兒是不是又胖了。”
許明道:“朱襄公可別當着政兒的面,再唱甚麼‘小胖墩,噸噸噸’的歌了。上次把政兒氣哭了,政兒晚上都不肯喫夜宵。”
相和道:“讓雪姬再拿着掃帚揍朱襄公一次,朱襄公就不會笑話政兒了。”
“哦?居然有此事?和我說說?”秦王豎起了耳朵。
朱襄乾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