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之言傷我。”簡雲臺面不改色心不跳,冷靜地看着崔煜,“你信嗎?”
“……”崔煜同樣凝視着簡雲臺。
兩人對視了長達三四分鐘,殿內一片靜寂,連呼吸聲都壓到了最低。
崔煜沒有回答,只是勾脣笑了下,頗帶自嘲意味。他頭也不回沖衆人道:“都散了吧,去堂殿用午膳。”
說着,他在衆人如釋負重的眼神下,轉身出殿,頭也未回。
走出了一段距離後,終於有鬼差忍不住說:“判官大人,張命官不可能傷他,更不可能傷妻。整個地方都知道張命官愛妻如命啊!您該不會真信了吧?”
崔煜足尖一頓,冷冷回眸道:“這件事以後不必再提。”
鬼差一愣,更加不解:“您既然知道小簡大人在欺騙您,那您爲甚麼……?”
“他既然想瞞,就遂他願。”
“大人,不妥啊!”
“有甚麼不妥?”崔煜看向鬼差的眼神中,已經蘊含濃濃的警告意味了。
鬼差連忙惶恐低頭,許久後才聽見前方傳來崔煜沙啞的聲音,“他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想讓他高興……這有何不妥?”
“屬下不敢妄言。”鬼差伏地。
崔煜轉身大步離去,微風捲起腰際碎髮,一縷一縷白髮隨之微漾。
崔煜已經不想追究簡雲臺所瞞何事。
這樣做,未來簡雲臺每每厭惡他的不堪,想要抽身離開的時候,也許會念及他的好,心中有那麼一絲的遲疑。
只要是簡雲臺想要的。
崔煜都願意去替他要來。
※※※
堂殿距離其實不遠,簡雲臺進殿的時候,身後還跟着一羣老玩家。
回頭一看,這羣老玩家像小雞崽子一般,各個眼睛裏佈滿了紅血絲,就差當場哭嚎出來了:“嗚嗚嗚嗚主播大佬們,你們能不能順便把我們也撈出去啊?”
查華鳳焦頭爛額安撫說:“你們先不要着急。我們隸屬於聯盟機關,這次雖說首要任務是救孫玢,但上頭的人也交代過,如果能將你們一起救出,一定救……”
簡雲臺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胖子一瘸一拐湊了過來,擠眉弄眼說:“你這謊話連篇的功夫跟誰學的啊?”
簡雲臺道:“自學成才。”
胖子‘哈哈’一笑,“行啊你,連崔煜那個瘋子都信了,待會張之言要倒大黴……”
“他沒信。”胖子的話都還沒有來得及說完,簡雲臺直接皺眉打斷了,補充說:“不過崔煜那裏應該已經翻篇了。以後不要在他面前提這件事,再提等於自己往火坑裏跳。”
胖子‘啊’了一聲,表情空白了許久才問:“你怎麼知道他沒信?”
簡雲臺直白說:“他要是信了的話,當場就會出門殺了張之言。”
“…………”胖子默然許久,嘴角抽搐問:“你現在是在秀恩愛嗎,還是在故意炫耀你家裏那位的強大威風?”
簡雲臺步子停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懟道:“比不上你。你的每一下瘸拐,都在炫耀昨夜你家那位的雄風。”
胖子震怒:“我都說了昨晚啥也沒有!”
向前又走了幾步,查華鳳終於甩脫哭哭啼啼的玩家們,滿臉糾結問:“有把握把那羣人一起帶出去嗎?”
簡雲臺反問:“你有把握?”
“沒……”查華鳳想了想,嘆了口氣說:“能不能把孫玢帶出去都是個問題,咱們不可能一次性將這麼多人都救出副本的。”
她長吁短嘆,似乎有些自責。
簡雲臺看了她一眼,語帶深意提醒道:“人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既然當初選擇了C級副本閻王娶親,如今被困在裏面,也只能怪自己了。
他沒有再多說,舉步走入殿中。
只留下查華鳳在後若有所思,許久後才苦笑搖搖頭,簡雲臺真的只有十八歲嗎?
這個心態簡直就是爲末日所生啊。
堂殿內。
諸多命官一一落座,側邊位置空蕩,留給其相對應的命定之人。
玩家們進去後彷彿就開了自動尋路技能,很快找到了自己應該坐的位置。
簡雲臺同樣邁步上前。
衆多命官與玩家皆窒息看着他——準確來說,是看着他身後的孫玢。
他居然帶着孫玢一同落座了!
孫玢不應該坐在那裏啊。
諸多命官不禁心中百般猜想,剛剛到底發生了甚麼?
簡雲臺該不會真要納個小老婆吧?
判官老婆的小老婆……命官們瞳孔地震,這也太離奇了一點!
衆人察言觀色,不敢多說話。
一時間堂殿內只有碗筷相觸聲,一頓飯喫的人心梗腦梗齊齊發作。
崔煜一直記着簡雲臺餓了,果真叫人上了許多菜。幾乎簡雲臺每喫完一碗,都有鬼差迅速端下空菜碟,添上新菜。
孫玢坐在一旁筷子都沒動幾下,簡雲臺就已經喫完了好幾碟菜了。
“……”孫玢恍神看向崔煜,又看了眼簡雲臺,這兩人神色如常。
只有他一個人覺得奇怪嗎?簡雲臺這個喫法真的正常嗎?!
他恍惚之間,都沒有注意到身後來了一人。等張之言的聲音響起,孫玢才猛地一縮腦袋,害怕地要往桌子底下鑽。
簡雲臺單手將他重新提溜了起來。
“坐好,喫你的。”
說完後簡雲臺也沒有抬頭,安安靜靜動筷喫着桌上的飯菜。
這些都可以用來養紅蓮寶寶。
張之言微微俯身,垂目說:“判官大人,我來帶孫玢離開。”
“……”孫玢驚恐臉,立即想要和簡雲臺求救,但又不敢做得太明顯。
只能乾着急,迎着他萬般恐懼的視線,簡雲臺依然冷靜喫着自己的飯。
好在崔煜開了口,語氣也十分平靜,“這幾天,他就待在我府邸裏。”
一言出,衆命官心中更加驚奇。
所以判官的老婆真的要納一個小老婆了嗎?那簡雲臺就是重婚啊!
比起甚麼也不知道胡亂腦補的命官們。玩家們雖知曉內情,但面上也紛紛驚異——簡雲臺居然真的勸動了崔煜?
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啊。
事實上簡雲臺甚麼也沒有做,他雖一直垂眸喫菜,但心底也是好奇的。
一直豎着耳朵聽崔煜說話。
“……”緘默良久後,張之言嗓音乾澀說:“這怎麼可以?孫玢是我的妻。”
崔煜抬眸道:“只是待一陣子。”
“那也不……”張之言懼怕崔煜,然而在這件事上,他異常的堅定。
兩人對話時,堂殿下衆多命官也在竊竊私語,距離甚遠說話便也沒有顧忌。
“張命官控兵權,若要將他逼狠了,他該不會反了崔判官吧?”
“想多了,他兵權就是崔判官給的,能給就能收。且張命官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這些年來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多虧了崔判官。”
“他竟是崔判官扶持起來的?!”
“唉……你任職晚,恐怕還不知道吧?張之言千年前就在崔判官手底下做事了,在崔判官還爲上仙時,就……後來崔判官與閻羅一同遭貶謫,張之言也跟着下了地獄。”
“竟然是這樣,從未聽說過!”
啪嗒——
玉筷與碗沿輕敲一聲,簡雲臺夾菜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瞬間瞭然。
難怪崔煜那麼快就看穿了他的謊言,原來他和張之言居然已經認識這麼久了。
胡亂編造熟人秉性,果然不可行。
等等……上仙?貶謫?
這都甚麼跟甚麼啊?感覺陰官三禁第一禁,禁談舊事好像比想象中要複雜許多。
連殿內許多命官都不知道這些隱祕往事,難不成要直接問崔煜嗎?
簡雲臺腦中閃過諸多思緒,突然神情一定——張之言會知道這些事麼?
“請判官大人三思後行。”張之言臉色沉沉,森白瞳孔盯着崔煜。
崔煜抬眸看了他幾秒鐘,突然道:“你的眼睛瞎了多長時間了?”
張之言微愣,答:“四百六十三年。”有零有整,看樣子他一直掛懷此事。
崔煜輕輕頷首,道:“我可以去閻羅那裏,替你搶回你的眼睛。”
一言出,滿室皆靜。
大家都忘了動筷子了,全部的關注力全都在簡雲臺這個方向。
整個地府中能從閻王那搶來東西的人……也就只有崔煜,崔判官了。
張之言咬着牙,恨聲說:“判官大人這是在用我的眼睛,來要挾我嗎?”
話已至此,氣氛已然一觸即發。
不少玩家驚恐看向簡雲臺,心中的小人在崩潰撞牆:啊啊啊啊大佬你怎麼還有心思乾飯啊?你旁邊兩個人好像要打起來了!
快勸勸,您快點勸勸他們啊!
簡雲臺當然不可能這個時候跳出來,拉架說‘你們不要再吵了呀’。
崔煜脾性不喜逼迫人,更別提要挾人了。上週目這人心有不爽時,那可是悶聲幹大事,等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他都已經逼完宮,準備燒死閻王了。
不用勸,現在還是小場面。
簡雲臺垂着臉,繼續幹飯。
崔煜果然如同他所料想那般,淡淡道:“我若想要挾,不會用你的眼睛來要挾。會用你自己的命來要挾。”
張之言臉色發白:“……”
崔煜繼續道:“你的人只是在我這待一陣子,等他回去了,你的眼睛也好轉。你難道不想看看他長甚麼樣子嗎?”
最後這句話可以說是直擊了張之言的心臟,踩在了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見張之言面露猶豫之色,孫玢求生欲爆表,焦急連聲說:“我不會亂跑的。五天後就回你那裏,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五天後他就可以回現實世界,回親愛的政統爸爸身邊了嚶嚶嚶,好想爸爸啊!
“判官大人意已決,看來我說甚麼都不會管用了。”張之言沉吟一番,突然開口說:“只是待幾天也可以,但孫玢身體一直不好,我有幾句體己話,想單獨同小簡大人說。”
簡雲臺夾菜的手一頓,“我?”
張之言肯定,“對,是你。”
崔煜緩緩皺眉,正要開口說話。簡雲臺已經先他一步開口:“好啊。”
話音一出,一米之外突然傳來數聲猛咳。許多主播都瘋狂給他使眼色,胖子也在其中,他臉上寫滿了焦急:你想死嗎?!
直播間彈幕同樣焦急:
“啊啊啊啊怎麼就答應了。”
“以張之言的視角來看,簡大膽和孫玢之間不清不楚的……他之前還對簡大膽釋放過殺氣,該不會想單獨相處的時候動手吧!”
“簡大膽打得過張之言嗎?我感覺這個副本里npc攻擊手段都捉摸不透,物理攻擊根本沒有用。”
“姐妹們用不着太擔心哈,簡大膽做事都是有目的的,相信他就行啦!”
無數焦急視線的凝視下,簡雲臺擱下玉筷站起身,“堂殿邊又一處偏房,去那裏談怎麼樣?”說罷看崔煜眉頭緊皺,他又安撫地笑了笑,“不會有事的。”
崔煜薄脣緊抿,眉頭依然緊皺。
鬼差們爲兩人引路。
孫玢下意識站起身,還沒站穩呢,就被簡雲臺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你坐着,不用跟來。”
“!!!”孫玢一臉感動,在他眼裏簡雲臺簡直是天使,犧牲自己成全了他。
和張之言共處一室,只是想想這個可能性,孫玢就覺得萬分驚恐。
他立即小聲道:“謝謝。”
“???”簡雲臺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這人腦子是不是有病,謝甚麼謝。
孫玢在這裏坐着當人質,張之言絕對不敢殺他,第一次聽到人質對匪說謝謝的。
簡雲臺心中嘆了口氣,看來循環次數多了,沒準真會影響到智商。
孫玢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衆多玩家目送着簡雲臺離去,滿腦子只剩下一條偌大橫幅般字體:簡雲臺——危。
而命官們看着坐在崔煜身邊瑟瑟發抖的孫玢,腦中也只剩下了:孫玢——危。
直接快進到整個殿內所有玩家和命官跟着一起危。
衆人心神震盪,臉上煞白。
※※※
側房其實只是堂殿外側一個空出來的小房間,平日裏用於堆放雜物。
知曉兩人要密談,已經有鬼差提前清理過這個地方。眼下側房內一片空蕩,別說雜物了,連個凳子都沒有。
擺明了不想他們談太久。
最好說完了話就走。
推門入內,簡雲臺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雖說張之言想殺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還是暗暗警惕起來。
誰知道還未來得及張嘴說話,張之言突然掀起前袍,‘咚咚’一聲跪地。
隨即額頭觸地,俯身行了一個大禮。
這一下,把觀衆們都給看愣了:
“這是在鬧哪出?”
“艹,他跪下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爲他要幹甚麼呢。”
“簡大膽好像也有點意外。”
簡雲臺確實有些意外,皺眉說:“你這是在做甚麼?”
張之言依舊額頭觸地,遲遲未直起身子,說:“求小簡大人規勸崔判官。”
“……?”簡雲臺脣角抽搐了一下。
直播間觀衆簡直要忍俊不禁了:“好傢伙,崔煜就是爲了簡大膽才這樣做的。張之言你直接求到罪惡之源頭上啦!”
“哈哈哈哈罪惡之源可還行。”
“可不是嘛,老婆罪惡之源hhhhh”
屋子裏沉默許久,簡雲臺抿脣說:“這件事我沒有辦法幫你。”
張之言急切,“只有您能勸得住崔判官了!”
簡雲臺:“……”問題是他不想勸啊!
“只是幾天都不行嗎?”簡雲臺實在不理解張之言腦子裏到底在想甚麼。
這人又不知道循環和通關的事情,在他看來,孫玢只是去別人家住了五天啊。
只是住五天換回一雙陰陽眼,這簡直是萬分划算的買賣啊,有甚麼好不答應的?
“你不懂。”
張之言這才直起身子,蒼白的臉上劃過一絲陰鬱之色。他說話時怨氣很重,這怨氣似乎都是衝着他自己而去的,他在怨自己。
“我早知道孫玢怕我、厭惡我。但……不瞞您說,我們至今還未曾圓房,魂契錄在上,若再不圓房的話,他的身體就要支撐不住了啊!”
“……”簡雲臺垂目,心道孫玢支撐不住的原因不是魂契錄,而是副本魂契值。
真正不懂的人是張之言,他現在越想拉住孫玢,只會害得孫玢越慘。
也會將孫玢推得越遠。
這些簡雲臺都沒有說出來。
張之言繼續開口,語氣茫然又無助,“我、我也想對他好,但他……他總是在騙我。一開始我還想着順着他的意願來,也許有一天他能看見我的好,可後來,我的耐心告罄……理智也全無,甚至想關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
你黑化了。簡雲臺心道。
靜默片刻,張之言彷彿知曉這件事已經成爲定局,只能起身,“他現在越來越怕我,也許分開幾日,也好。”
頓了頓,他悲慼自嘲說:“陰官、命官都是不堪之人。我時刻擔憂孫玢忍受不了我不堪的一面,選擇離開我。崔判官……他待您定也如此。”
“……”不堪?
簡雲臺敏銳的抓到了重點,連忙像打蛇上棍一般追問:“爲甚麼不堪?”
他這次是真的有些茫然了。
崔煜在地府中位高權重,樣貌也十分出衆,周身氣質矜貴高潔。這樣的人和‘不堪’兩個字簡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張之言愣了幾秒鐘,突然苦笑着搖頭,道:“看來地府已經換了一波人了,連這件事都成了密辛。”
頓了頓,他面容複雜道:
“一千年以前,上仙崔煜絞死月仙,上仙閻羅謀害晨君。兄弟兩人弒父弒母的暴行傳遍天庭,三界震動,舉世皆驚——”
話都未說完,突然‘砰’的一聲巨響。
側房門被人用力推開,推門之人像是完全沒有顧及手勁,那兩扇可憐的門扉重重打在兩邊牆上,框吱一聲巨震不止。
“你們的談話到此爲止。”崔煜聲音裏像是夾雜着冰塊一般,快步上前隔開兩人,冷冽的視線中蘊含滿滿的暴怒之意,看向張之言的眼神更是如同看着一個已死之人。
“誰讓你和他說這些的?!”